【雄影】《親密不親密》：北高加索的親情勒索

看今年高雄電影節邀請的俄羅斯電影《親密不親密》前，光讀故事簡介，講的是因綁架掀起的家庭風暴：「父母姐弟一家四口猶太家庭，弟弟與剛訂婚的妻子遭綁架，面對高額贖金，姐姐如何拯救心愛家人，甚至成為被犧牲者？」一度揣想，這樣的故事會不會走向肯定家庭成員互相扶持的好萊塢常見路線。

電影看完，冷顫久久未消。

原來，贖金壓力固然讓人絕望，種族、宗教等複雜因素構織下的親情勒索，更叫人心如刀割。

開場，我們看見年約20多歲的女主角在父親經營的修車廠工作，俐落的黑手架式、反戴的藍色鴨舌帽、牛仔吊帶長褲，再加上第一次演電影的女演員Darya Zhovnar，有如近年走反骨中性風的克莉絲汀史都華（Kristin Stewart）加上《異形》時期雪歌妮薇佛（Sigourney Weaver）的堅毅臉孔，快速建立起很man的女性形象。

這樣的她，或許是父親的好幫手、接班人，卻與傳統封閉的猶太社群格格不入，亦非保守拘謹的猶太母親所樂見的「好女兒」。當母親心中的「好兒子」被綁票，典賣家產仍不足以贖回，女兒遂成籌碼。縱使母親並非真的「賤賣」她，而是要她嫁給虔誠猶太社群裡家境較好、長得也算討喜的熟識年輕小伙子，但女兒偷交異族男友，另有人生想法。違背個人意願的「為你好」，在傳統觀念的強化下，成為更讓人糾結的親情勒贖。

原文片名Tesnota意指狹窄空間內人們過於擁擠、貼近而造成的不舒服感。放在家庭層次，是「家所」成「枷鎖」的親情緊箍咒。1991年出生的年輕導演巴拉果夫（Kantemir Balagov），在這部驚人的首部作裡，將此概念徹底電影化。

全片以手持鏡頭跟著女主角行動，敘事高度集中，時間在三四天內，空間要不在家與家人周旋，要不去找異族男友。幾乎全是幽閉感強的室內戲，以中近景、特寫為主。末段女主角稍有喘息空間前（女主角聽見父母決定放子女們走自己路的對話時，導演以一個脖子特寫鏡頭，拍她好不容易開始「呼吸」的細微動作），室外戲都發生在黑夜或在車內。少數例外如一家試圖從猶太社群籌錢未果，女主角與母親在街上吵架後，走入大霧迷茫的清晨街道。也唯有在末段，觀眾才看到一點藍天。

電影更採取四比三銀幕比例，加強觀眾的視覺侷限感。兩場針對母女與母子的特寫雙人長鏡頭，展現四比三將戲劇元素集中且特別適合臉孔的優勢、演員強大的表演能力與導演精準的場面調度。

一場是母親告訴女兒，她必須嫁給猶太人。女兒剛洗完澡，母親不顧女兒不想用吹風機，硬要幫她吹乾。小動作饒富意味，緊扣「為你好」思維。鏡頭以正面拍攝，女兒在前景清晰處，母親在側面後景模糊處，焦距之別點出親疏。母親在打開吹風機瞬間告知女兒，女兒潤濕的頭髮被吹得蓋住大半臉，只露出一隻眼睛，觀眾當下無法肯定女兒是否聽清楚，沉默反應牢牢揪住觀眾的心，只能從她淚水彷彿快奪框而出的眼睛猜測。

另一場是母親希望兒子跟她一起走，可是兒子要跟新婚妻子留下。側面同一焦距展現兩人似乎較親的關係。從一開始的兒子背對強調我要離開、母親從後方抱住脖子，接著母親硬把他轉過身、面對面、強調是我們救了你，兒子不甩走出框，母親又靠近，但這次在景框的位置更低、語氣更卑微，但兒子依然不從，近乎快要暴力相向。兩人在畫面的相對位置、大小、高低，緊扣關係變化。兒子的綠條紋衣領，也不斷提示新婚妻子的存在（她從頭到尾都穿綠色）。整顆鏡頭演員情緒滿點，攝影機多次運動，難度極高。

巴拉果夫本來唸經濟，在朋友建議下去上了俄羅斯大師蘇古諾夫（Aleksandr Sokurov）開的電影課程（他之前完全不認識蘇古諾夫！）。可是在電影語言上，蘇古諾夫要求他們不能看他的電影，而且鼓勵他們說自己的故事。是故，巴拉果夫的手持長鏡頭、近景、真實空間、跟隨走投無路的人物，或許更靠近比利時的達頓兄弟，他也說參考了《美麗羅賽塔》（Rosetta，1999）。

除了透過銀幕比例、空間與景別來建立封閉感，片中還瀰漫一股殘酷與暴力就在四周，卻不常現形的惶惶不安。

綁架作為全片最大轉折，徹底省略，沒太多解釋。殘酷與暴力，往往發生在畫外，但不代表它們不存在、可被漠視，反而因此更加無所不在、滲透潛伏。角色對綁架的反應，給我們一種「他們習慣了」的感覺。巴拉果夫說，這類綁架在當地九○年代很普遍。全片最驚駭段落，不是綁架，是電視突然插播的車臣人屠殺俄羅斯士兵的影片，無論對片中角色或觀眾，都是措手不及、如坐針氈，讓這部展現小區域內家庭日常的作品，也像在說，這種不時闖入綁架或殺人影片等「非常」事件的狀態，正是這區域的日常。

這是怎樣的環境？

片名指涉的不舒服感，放在更大的社會脈絡，指向俄羅斯的北高加索地區多種族、多宗教、多種政治立場彼此相鄰卻疏遠緊張的複雜關係。

「戰鬥民族」其實不只一族，包含上百種民族，可能說著不同語言、信奉不同宗教，摩擦叢生，特別是北高加索。從政體來看，俄羅斯是一個聯邦，裡頭包含數個共和國，巴拉果夫來自北高加索的卡巴爾達-巴爾卡爾共和國，電影發生在1998年的此國首都納爾奇克，此時鄰近的車臣正與俄羅斯交戰。此國居民以信奉伊斯蘭教的卡巴爾達人為主，女主角男友正是其一。

出身特殊的新導演有一常見通病，太鑽牛角尖於展現「我」所關心的議題，沒把故事說好，無法打中觀眾心坎。北高加索作為一重要議題，或許無法從片中獲得充分解釋，但這是巴拉果夫拿捏的分寸，沒有首部作常犯的眼高手低，用普世性強的親情主題、集中而強悍的敘事，勾起觀眾共鳴，再引動他們的好奇。

借用電影在今年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獲得費比西獎的評語收尾，這是一部「完全電影」。以新人導演來說，是無上的稱讚、至高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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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密不親密》將於2017高雄電影節播映，完整訊息請上雄影官網：https://www.kff.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