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罪的劫波裡醒著——《自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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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21

台灣電影呈現做愛場景的作品不少,真正探討性愛的不多;又因政治認同複雜分歧,電影也鮮少涉及政治;同時著墨於性與政治的電影就更罕見。去政治的電影創作趨勢,反映的是台灣人厭惡泛政治的共像。台灣社會病於躁鬱、偽善、鄉愿,總也浪擲過多力氣在浮面打轉,在瑣碎小事糾纏,無意直面問題核心。創作風氣偏向消極避世,人文與藝術對台灣社會的影響趨近於零,在這樣凝滯的氛圍中,《自畫像》的形式顯得大氣,內容更是大膽。編導走到很前面,用繪畫的創作活動統攝性愛與政治——這主導個人內在慾望與外在公共社會的兩股力量——用暴力謀殺揭發性愛與政治的冷酷異境。

《自畫像》援引畫家鍾江澤的七幅大型繪畫貫串全片,以視覺主軸引導議題呈現,將畫作修改、切割、交錯、疊映,意在映現台灣因為認同斷裂所造成的溝通阻滯以及矛盾對立。電影以謀殺刑案揭開序幕,再以倒敘法鋪排前因後果,穿插2013年關廠工人臥軌癱瘓台鐵,2014年太陽花學運,2016年周子瑜為持國旗道歉的影片,以及2016年總統大選蔡英文執政等重大事件,深入探討慾望、愛情、創作、理想、弱勢關懷,以及最終的幻滅。除了紀錄片之外,台灣電影從來不曾如此:讓形式與內容合一逼視當下的政治現實;把《自畫像》放進台灣電影史的脈絡來看,實屬稀罕的異數,也是高明的藝術,形式自由奔放,內容嚴肅深澈,迭有創見。

《自畫像》所再現的政治其實如鬼魅,沒有人真正看見,卻影響糾纏著每一個人。編導陳宏一完全用間接的方式,譬如攝影、畫作、旗幟、廣告、口述、報紙、畫外音等,描繪太陽花學運,呈現總統大選;關廠工人臥軌也是切割人形畫作以疊影呈現,這是他堅持的美學形式,因為他真正要談的並不是政治,而是充滿弱點、既不堅強也不高尚的人,他們在挫折中掙扎求存的處境。社會運動或政治事件只是完備敘事脈絡的外部因素,他無意重現社運現場,否則大可剪入新聞或紀錄影片。間接的證據,缺席的父親,指涉的是無所不在的政權與父權,外面那個擠壓人的社會與家庭。

劇情包含多條故事線,由性愛貫串所有情節基礎,以人類情欲通性包裹政治複雜共像,盱衡台灣相對保守的道德觀,這是大膽之舉。劇中要角全都剝除衣物裸露身體,然而裸露的不只是身體皮相,也同時揭露內在的脆弱與不安。他們以性愛和其他人建立聯結,以為這樣就能超脫困境;他們表面上是對社會不滿,其實真正不滿的是自己;他們太需要安全感所以不自由,只是性與愛永遠無法解決不自由的問題。心是最大的戰場,打仗的武器卻是身體。最驚悚的是:沒有誰是他者,有朝一日,我們也可能是他們;我們暫時學會了控制,習慣了遺忘,只是比較幸運,沒有比較高明。

《自畫像》最令人激賞的是揭示跨性別認同的困境。男女裸體早是電影銀幕、劇場舞台上的尋常表演,公開裸露跨性別人雌雄同體的性徵則是導演突破禁忌之舉。飾演訥訥的跨性別人Kiwebaby 裸身自白的一幕不只衝擊眼睛,更撞擊人心,讓人難以招架,超過絕大多數被規範被馴化的人所能承受的限度。這應該是台灣劇情片第一次呈現陰陽合體的身軀,第一次讓觀眾聽見這樣的自白:「我很不喜歡自己的身體,我好痛苦。」訥訥的創傷隱喻了所有非主流邊緣人的創傷。編導陳宏一自陳:「跨性別的身分跟台灣的處境真的很像,整個島嶼在矛盾對立的狀況下,不知如何化解。這個角色,就是台灣的隱喻。」即便看不透這些關於社會與政治的指涉或隱喻,也絲毫不妨礙觀眾欣賞這個高潮迭起的愛情懸疑故事。表面的戲劇倒也平易近人,絕大多數人都看得明白,但是看得深的人可以看得非常深邃。觀眾甚至可以拋開所有關於政治寓言的分析或解讀,模倣片末那位盲眼的孩子,用手直接觸摸繪畫線條,用心感受斑斕色彩,因為「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既平易又深邃,這是高超的創作境界,《自畫像》做到了。

無標題

《自畫像》當初發想故事時,原名「恐怖的並不是愛情」,這個被捨棄不用的片名直白簡單,其實更引人深思。恐怖的並不是愛情,是人;恐怖的並不是性愛,是人;恐怖的並不是政治,是人。從來,人是所有問題的根源!

每個人在生命中某個時刻,都曾是背叛者,背叛別人,背叛自己。是罪讓人看清楚自己,是惡彰顯善的貴重,人才能在罪與惡的劫波裡醒著。

到頭來,不需要安全感就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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