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仍是光陰的暗瘡——《青梅竹馬》
1983年,楊德昌拍出第一部導演作品《海灘的一天》,講述女主角想追求自由逃離家中,最終理解社會殘酷與複雜後,對丈夫無故消失釋懷的故事。同年,該作品獲第二十屆金馬影展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以及最佳原著劇本三項入圍,對社會洞察、繁複劇本結構、以及一百六十八分鐘的片長,在當時都掀起討論的熱潮。兩年後,第二部作品《青梅竹馬》推出,上映四天,慘遭下架,陷入了遙遠漫長,不見天日的三十四年。在2017年裡重看這部片,逝世十週年的他竟沒有離我們很遠,甚至遙遙走在所有人前。
如今看來,《青梅竹馬》仍具有強烈劃時代性的警惕意味,敘事結構嚴謹,許多技巧仍是當代電影難以超越,並仍有效的設計。試想一個假設性的問題:如果它不是部講述1985年的作品,而是講述2017年的現在,那它是否還能被眼下台灣所歡迎與接受?這或許仍必須打上問號。在時代的洶湧浪潮間作顆刺腳的頑石,想看清楚眼下究竟,往往只贏來喝倒采與漠視。電影一開始,阿貞與阿隆來到新買的空房子設想未來。標題字幕打在灑滿陽光的落地窗前,預示美好明天似乎近在咫尺,隨時間推演,將會自然湧現。但就在短短同一景中,空間卻接著製造帶來某種幽微的不安感,兩人對話穿梭在無數牆壁間,彷彿迷宮,氣氛卻維持一貫的乾淨俐落,顯得衝突。「你覺得怎麼樣?」「還不錯啊。」鐵門關上,兩人離開之際彷彿有什麼未被發現的,在時間裡悄悄醞釀。
《海灘的一天》與《青梅竹馬》裡,楊德昌都擅長表現物/人之間的徹底分離。由於角色情感在故事中自然流暢,這些場景不僅不顯得突兀,甚至正因為場景的合理,角色的不察令人背脊發涼。例如阿貞妹妹在房間裡向她借錢的場景,為了化解尷尬,妹妹拿出最新的百事可樂模型,轉動發條在桌上走起來。鏡頭接著移開姐妹,在銀鈴般笑聲下,特寫模型玩具逕自行走,撞牆倒地。而相似手法,在往後阿貞與阿隆深夜長談的場景出現更悚然的運用。當阿貞在新家無奈地向阿隆攤牌,覺得他從美國回來後越來越不一樣,阿隆說,美國就那樣,沒什麼好說的。當他試圖多講話,因此跟阿貞提起想移民美國跟姊夫合夥做生意的計畫時,慘白燈光下,月曆上心花怒放的美國小姐自始至終都堆滿彷彿喪屍的微笑,燦爛地盯著他。畫面甚至維持了長達一分鐘之久。而阿隆與阿貞未曾察覺任何奇怪的地方。這是楊德昌一直以來擅長的手法,楊德昌之所以為楊德昌的原因。在飽滿人物、流暢劇情裡,看似講關於角色的故事,卻總能隱身暗處,以冰冷眼神對世界投出熾熱的焦灼。那個對美國計劃滔滔不絕的阿隆,及其後來的下場,不就是妹妹口袋裡,那只撞牆的可樂模型?
若真要說阿隆、阿貞兩人有什麼貫串始末的共同之處,那就是面對時代,心裡那份游移,也是這份游移,最終將兩人無情地拉扯開來。情感破裂只是楊德昌說故事的工具,背後長期積壓的元素,才是冰山下,楊德昌欲指出的社會全貌。城市終於使兩人互相走失,電影第一景不祥的預感加速發酵。離散開的兩人中,阿隆絕望回到舊時代的KTV裡,將所有財產一灑而空;而阿貞邂逅無名的新男友穿梭在霓虹燈裡,彷彿從喧囂城市,找到久違的快樂。在前面電影篇幅中,導演刻意將新場景與舊場景接連穿插:賴桑家/阿貞新家,卡啦OK/Pub,打棒球/射飛鏢,僅在這段對新世代有更長的描摹。
從分手選擇可看見兩人根本的不同之處,阿隆徹底陷入傷感,像他在酒吧與西裝男子爭吵時一樣無法自拔,打棒球到底怎麼了?這個問題阿隆到最後都沒有想出來。在他看來,他沒有拋棄任何事物,而是新長出來的世界如姐夫那樣,拋棄了他。當他走在暗夜曲折的道路時,汽車光影一陣陣掃上老建築高牆,展現舊事物遭驚鴻一瞥,又隨即被棄置的樣子。而阿貞以為被高高舉起的快樂,也成為破滅的迷惘與空虛。再度見面時,阿貞希望阿隆留下卻遭婉拒,「現在留下又要分不清楚了。我要好好想一想,因為我最近都做錯了。」
隨後,暗夜阿隆被無名男子冷不防捅一刀的場景,在無人街道上漸漸死去,讓人想起賈樟柯《天注定》姜武槍殺工廠老闆、打工女子跳樓自殺那種沒有出口的恐怖。自社會中所生產出的無以名狀、對個人的圍剿與封鎖,安靜無聲地結束了個人。楊德昌將此社會現象埋藏在看似情敵的角色關係下,但深究劇本元素,死亡力道並不來自於感情糾紛,而是侯孝賢下車前,計程車司機所說:「放過我吧,現在外面很亂哪。」的台詞。電影未展示阿隆的屍體,舊時代象徵的逝去,就如車聲呼嘯而過,老建築隱沒進黑暗深淵裡一樣。儘管如此,楊德昌仍給斑駁血跡一顆幾近突兀的特寫,那是導演的大聲疾呼。這裡,這裡,沒有臉孔的傷害卑微地躺著。
片末阿貞回到梅小姐身邊,被帶到新辦公室要展開遠大前程。時間在敘事裡被不斷搬移、對照,從前以為怎樣怎樣的,後來怎麼都不是不是,甚至無情得令人不要不要了。這場戲跟電影開頭一模一樣來。這裡用來做什麼好,這裡用來做什麼好,只是講話的不是阿貞,而是始終更有經濟權力的梅小姐。落地窗還是有陽光灑進來,甚至比開場時更加巨大。阿隆已經再也不能陪在阿貞身邊,城市的離散,竟然要天人兩隔。決定前進的阿貞面對梅小姐對婚姻的提問,只淡淡說了一句,「他還沒想清楚」。然而阿貞的未來的確更加光明了嗎?過了三十四年,我們該怎麼回應楊德昌導演?抑或他仍走在我們之前,從那時起就預見,一切不過是另一場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