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日苦多》到《明月幾時有》: 許鞍華的「團」與「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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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22

大時代下的小人物:許鞍華式的草根與念舊

相較於《去日苦多》個人主體性的自述,《明月幾時有》則拉拔到對於歷史全觀的眾生相凝聚,不過電影的塑造並非打造時代性的浩浩湯湯,反而如紀錄片一樣,也一如許鞍華過往作品的風格──寧從大時代下的草根人物,聚焦它們的生活與互動,以同甘共苦的情感牽繫,建構出香港熱血奮鬥的「黃金時代」。

許鞍華曾表示自己因在這片土地上生活有了感情,而更願意拍攝她周遭所感受到的事物,所以草根人物也始終成為許鞍華作品的核心思想。在《明月幾時有》之前,綜觀許鞍華的從影作品,從最初香港電台《獅子山下》電視紀錄片劇集,關注冒險從越南偷渡來港的草根庶民,聚焦他們所遭遇的困難挫敗。其中以十六釐米拍攝的《來客》,更與日後《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形成「越南三部曲」,反映香港當時面對文革、政治運動和中國共產黨的恐懼夾擊。而之後如《千言萬語》以真人真事為依據,透過小人物生活狀態和命運,反觀香港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的社會大環境;或如《女人四十》聚焦典型香港職業婦女,如何在家庭與事業間取得平衡;更別說上部以蕭紅為主體的《黃金時代》,則藉蕭紅的愛情兜轉和流亡經歷,來回望大時代的悲愁氛圍。

但比起從草根去凝視時代,許鞍華對香港的濃情,還是回歸於傳統懷舊的堅守。從《姨媽的後現代生活》有如老炮兒般維護不可變改的道德規矩;或如《天水圍的日與夜》的貴姐,雖有可去美國過更好生活的機會,卻選擇留在她熟悉的家鄉─香港;進而到《桃姐》中眼見身在養老院的桃姐,始終心心念念她多年照顧的少年家。因久生情的故鄉思愁,再回到《明月幾時有》中,不論是對傳統婚禮儀式撒米的講究,或如方蘭一家的堅持,即使知道自身深陷於迷亂戰火中,仍留守於那棟樓房生活,彷若宣示著願隨著時代脈動一同出生入死、載浮載沉。至此,從小人物維持傳統的細節上,也透露出許鞍華對於香港這片土地與時代的緬懷與念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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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屬於《明月幾時有》的細節也能從選角上見得,當許鞍華找來一班香港黃金演員群,梁家輝、呂良偉、苑瓊丹、鮑起靜、吳岱融、潘芳芳、馮淬帆、李燦琛、張兆輝等戲骨齊聚,也找來春夏、蔡瀚億、王菀之等新生代演員加入,甚至更邀請導演黃修平、作家梁文道客串一角,讓新舊世代的香港文化(影視)圈進行交替融合。雖仍在商業考量下選擇彭于晏、霍建華等人擔任主角,但藉由配角群的使用,讓香港當道的大時代風骨依然猶存,許鞍華也暗暗將過去懷舊美好的港產片時期,投入進這部中港合拍的時代鉅片中。反之,屬於香港那股「團結」之氣亦從未散去,更在許鞍華的「念舊」思緒中,吐露堅守家鄉不離去的壯志豪情。

明月幾時有?勝利在何方?許鞍華鏡頭下的「團」與「圓」

不論在電影與文學中,「明月」古往今來都具有「團圓」之意,但許鞍華於片中所問的問題從不是對月亮陰晴圓缺的關心,而是準確命中時代下流離抗爭的人們,他們何時能再次團圓?屬於他們「勝利後再見」的團聚何時才能成就?這樣的「團圓」反倒成為許鞍華於《明月幾時有》中的寄情核心。

「團圓」的意象在過往許鞍華作品下都藏有許多巧思,甚至她亦將兩字拆解為「團」與「圓」,分別帶入個人家庭(團)與時代社會(圓),由小至大進行延伸闡述。首先,所謂的「團」實質有「聚」的意思,對許鞍華而言,「聚餐」也往往成為她電影的意象伏筆,不僅只是(個人)家庭間的情感聯繫,聚餐也可以成為一個組織、一份傳統、同邊陣線的團體緬懷。許鞍華不再將「飯局」只成為現今因「做節」才出現的場景,這一點從她《去日苦多》的團聚暢談、《天水圍的日與夜》的三人共食、《桃姐》的外出相聚,都成為寄託過往情感的媒介。因此,片中出現許多聚餐場景,如方蘭與母親對坐飲食、方蘭表姊的家庭婚禮,到劉黑仔游擊隊的小屋商討、文人於船隻上的酒酣耳熱。從普通庶民的食物溫飽,到搶救文人(文化)的時代戰略,因時代紛亂而產生的聚少離多,也讓鮮少出現的「團聚」變得格外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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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圓」則在許鞍華手筆下形成對團體大時代的表徵,其中運用兩次「送傘」,傳遞一股群起精神的傳承:一次是文人跟隨游擊隊領頭魚貫而出,另一次則是方母為久未歸家的方蘭撐起了傘。或許傘在傳統中具有「散」之意,但在現今敏感的香港環境下,當同樣為族群掀起的抗爭運動,同一把雨傘的接手,更有意延續這份精神的傳遞。但如何才能成「圓」?也就回到運動下的「勝利」喊話─「勝利後再見」,這句話在三段三年間(1942- 1944)共出現三次。隨之「圓」也藉由舉頭望明月(光)的舉止,:一是方蘭抬頭並無看見月亮,只見天窗發出的微弱亮光,二是彬仔從水中倒影中見得模糊明月之影,三則是夜空中懸掛一輪圓月。每一次欲要分離,或獨留一人思念對方之時,明月的「圓」,更藉由愈漸清晰的圓月之影,也暗示時代(運動)的「勝利」即將到來。而許鞍華的「團」與「圓」又再一次連結古今於電影中發揚。

「我以為我們很了解對方。」

「這裡有很多事情你永遠無法明白。」

《明月幾時有》,始終不是一句肯定的語句,而是一句帶有疑惑迷茫的問句,如同英文片名「Our Time Will Come」,雖看似是「去過一次的風,忽然又回來了」─ 通過地下組織(地下火)、(東江)游擊隊的奮勇抗爭,迎來香港勝利後的新時代,它是殷切期盼著不久遠方的安定生活。可惜,對於現實香港而言,《明月幾時有》該加上的是一個「問號」,許鞍華或許深知這點。因此,「有了悲離(犧牲),方可歡合(團圓)」也成為《明月幾時有(?)》最核心的主軸,藉香港抗日大時代對應時今香港景況。所謂「團圓」不再只限縮單一家庭性的團聚,更是擴展成香港「團結」的主體性,需要靠自身投入的一對雙手,方能迎向最終的勝利。如同最後一顆鏡頭從遠山轉移到香港城市,當黑白回述成為彩色現實,時代瞬逝,但香港仍不變,對於「運動抗爭」的言外之意,許鞍華對香港最深沉的濃烈情感也盡在不言中。

在從影近四十年間,許鞍華從早期紀錄片《獅子山下》關注庶民生活的艱難,到新作品《明月幾時有》闡述時代下的暗流湧動,她仍堅守描摹屬於香港的「獅子山」奮鬥精神。從大時代窺探底層悲歡,也從小人物往來反望時代,但更多的是她對這片土地的情懷與感受,方可成就如此細水長流的寄情之作。「Our Time Will Come?」許鞍華問了自己,也問了觀眾,而這樣的柔情在四十年後,她對香港的愛意始終沒有變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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