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詩樂園》:做一個叛逆的人生丑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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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13

繼《童年幻舞》(La danza de la realidad)後,《歡迎來到詩樂園》(Poesía sin fin)是智利導演亞歷山卓·尤杜洛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的第二部自傳電影,刻劃其年少時光的恣意與反叛。尤杜洛斯基不迎合主流觀影品味的敘事方法,與那份好好說出自我成長的真情,令人深深著迷。

年幼的主人翁亞歷山卓(亞當尤杜洛斯基飾)發掘自身對詩的熱愛,與詩歌許下終身,立志成為一名詩人,卻因為嚴厲父親(布朗提斯尤杜洛斯基飾)對他從醫的期待,而必須藏身於父親塞給他的生物學課本背後,暗自淺嚐一口詩歌的絕美;甚至不時面對父親認定詩人乃至藝術家都是「同志」的偏差,直到在一場家庭聚會上,亞歷山卓手持斧頭,毅然決然砍倒家庭之樹、斷了自己與家庭的根,也就此走上反逆之途。

從父親對人生志向的打壓、只容許硬性格的存在,到總在家庭中扮演次等角色、卻仍不斷被嫌棄的母親,都可以看到尤杜洛斯基沉痛控訴了由父權主宰的家庭價值與社會主流評斷,以及父權體制下人們想像力的薄弱,精神層次的美滿早已斷送在強對弱、陽剛對陰柔的宰制關係之中。亞歷山卓與謬思女詩人Stella無性愛的交往,對比母親不發一語、回應父親性索求的畫面,以及巨大的陽具模型從高處落下而破碎,皆做出了最佳的呼應。

尤杜洛斯基更在父權的延伸上,嘗試幻滅各種習以為常的權威崇拜。亞歷山卓與同為詩人的好友Enrique在一場藝術學院的詩歌朗讀會上,以毫無意義的詩句與鮮肉生蛋無情轟炸聽眾;還破壞了學院外矗立的國家詩人聶魯達銅像,高聲矢言要將聖地牙哥轉變為充滿更多元想像的城市;就連亞歷山卓去探望自己欣賞的詩人帕拉,希望獲得人生疑惑的開導,卻換來帕拉勸他不再當吟遊詩人,好好讀書取得文憑、謀求教職的「忠告」;法西斯統治者最終回歸智利,亞歷山卓更義無反顧地隻身迎向支持群眾,大罵群體的理盲。

這其中,尤杜洛斯基反對共產主義與法西斯極權的意識形態也呼之欲出。尤杜洛斯基還刻意安排了一場有趣的戲,亞歷山卓初次登門拜訪Enrique時,Enrique的父母成天死守在收音機旁,沉溺於冷戰的惶恐之中,父親的名字正好是狄托(Tito)-南斯拉夫共產領導人,令人莞爾。Enrique告訴亞歷山卓,他活在過去的父母等同已經死去,可見尤杜洛斯基並不擁戴這些過去的價值,活在過去,等於不再活著。

然而,尤杜洛斯基顯然不只是希望對其不滿的體制做出批評,他想做的更多。尤杜洛斯基希望更進一步療癒個人成長過程中,被父親施加的心理傷痕。他透過鏡頭,再現了自身被蠻橫父親壓抑的少年時光,逼使自己回顧這些苦痛。對藝術家性格懷有偏見的父親,一再對他貼上「很娘」、「玻璃」(faggot)等標籤,使他對同志這種性傾向有所陰影,後來尤杜洛斯基從面對表弟告白而感到的不適中,終於了解自己並非父親所說的「玻璃」;在同志酒吧面對同志們的嘲謔,也儼然表明自己是一位詩人,予以對抗。電影尾聲,尤杜洛斯基大聲向父親咆哮:我不是同志!他說:「我只是擁有一顆詩人的心,可以去愛這個世界。」完成了這趟關於性傾向焦慮的自我療程。

乍看之下,尤杜洛斯基或許顯現出恐同的傾向,事實上,他意圖反轉的是「娘娘腔」的歧視概念,具有抗拒式解讀藝術家性格的意識,同時也希望消弭對同志的刻板印象:藝術家和同志不一定都很「娘」,陰柔的男人也並非就是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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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他順從的母親,尤杜洛斯基充滿憐惜,讓母親以歌唱代替說話,實現母親年輕時因被迫盡早嫁人而放棄的歌劇夢,尤杜洛斯基更將母親燒得焦黑的內衣綁上小丑的一串氣球,緩緩升天,紀念這位「一群虛榮鴨子中謙遜的天鵝」,母親是他年少時期在大人醜陋的面目之間,少數瞥得見的溫暖;亞歷山卓在電影尾聲面臨父親阻止其前去巴黎,上演激烈扭打,就在永別之際,老亞歷山卓(導演本人)現身,諄諄奉勸年輕的自己緊緊擁抱此生未再相見的父親,並感謝父親所沒有給他的一切,才使他體認到愛與包容有多麼重要;同時遞了刮鬍刀給年輕的自己,除去父親的頭髮與鬍鬚,卸下父親武裝自己的面具,看見堅強外殼之下,父親心中溫柔的愛。

藉由電影,尤杜洛斯基終結了家庭的遺憾與悲傷,扭轉了父母的面貌,彌補遺憾、達成諒解,尤杜洛斯基甚至請自己的大兒子飾演自己的父親,藉著下一代的力量,除去上一輩的苦痛,改變家族傳承的節奏,使之更加圓滿。《歡迎來到詩樂園》是一份他送給家族的禮物。  

在尋求治癒之外,尤杜洛斯基也不斷再確認自己的人生信念。尤杜洛斯基曾在一次訪談中提到,人們總是被困在家庭、社會與文化的模具之中,身陷各種習慣的惡性迴圈,唯有打破這種循環,嘗試前所未有的新事物,才能走在療癒之路上,發現全新的自我。

當亞歷山卓看不清自己的面貌、憤怒砸碎鏡子時,老亞歷山卓出現,鼓勵年輕的自己要選擇所愛,創造出人生的意義,也在這一瞬間,亞歷山卓幻化為翩翩飛舞的蝴蝶/小丑。即便殘酷的現實對自己開再多玩笑,也要如插科打諢的小丑般能夠一笑置之,並持續穿著偌大的小丑鞋,對抗式地直線行走於人生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