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是倖存者——《海上焰火》
義大利國境之南蘭佩杜薩島(Lampedusa)面積約20平方公里,人口數約6300人,因為距離北非突尼西亞海岸僅113公里,舊有「歐洲之門」的美名。千禧年過後,全球化資本主義擴張拉大貧富差距,引發非洲中東各國戰亂,導致一波波難民潮逃向歐洲,逃往佩杜薩島的難民主要來自北非,這讓它「歐洲之門」的舊稱有了新的意涵:逃離與希望。紀錄片《海上焰火》(Fuocoammare)片名即點出題旨:世居島上的居民與逃離祖國的難民,他們看似毫不相干的生活實境,因為海而有了聯結,海是絕大多數島民謀生的場域,卻是各國難民逃難的路線,海成為他們為了生存共同的想望。
《海上焰火》有兩條敘事線:一線呈現島民的日常生活,老太太聽歌煮飯做家務,中年人潛水捕魚做營生,小男孩野遊玩耍做彈弓,彷彿由一群素人演員演出步調悠緩的寫實家庭劇;另一線呈現難民救助安置的實況,救難人員掌握救難流程沈穩熟練,難民表情木然彷彿事不關己,像是演技生硬的臨時演員,錯放在無法勝任的情境,他們絕望太久看過太多死亡,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表達心情。觀影時我忍不住想:「這些難民到底經歷過什麼才有這樣的韌性,可以如此從容面對汪洋海上生死存亡一線間的恐怖?」直到電影最後鏡頭轉向死亡拍攝屍體,並記錄難民默默流淚、互相擁抱安慰的畫面,這不只釋放了他們深重的悲傷,也釋放了觀眾低抑的情緒,難民毫無義務符合刻板印象。面對生死交關人可能激越哭喊,也可能安靜順命,導演羅西(Gianfranco Rosi)要呈現的是後者,他擅長從平凡無奇的細節提煉節制的內在戲劇性,這樣的紀錄片敘事美學在《海上焰火》中有高明的展演,讓他打破影展歷史,三年之間先後以兩部紀錄片榮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柏林影展金熊獎。
蘭佩杜薩島上的居民與難民活在兩個平行世界,他們在片中毫無交集,這應該是導演/編劇羅西特意的選擇。沒有敵意、沒有誤解、沒有抱怨、沒有適應不良,並不表示居民與難民之間沒有這類問題,但是羅西無意聚焦於負面議題,這在真假混雜的國際新聞中早已被過度放大扭曲,政治的考量與算計也佔據過多媒體版面,他把鏡頭拉回到真實的人,專注的記錄他們真實的生活與存在。兩個平行世界共存於一座荒遠小島,這個島可看作人類共存的地球的縮影,生活平靜安寧的世界必須對另一個時時受死亡爭戰威脅的世界表明態度,而片中的醫生可說是導演理念的代言人。他是島上唯一的醫生,對待難民與居民同樣細心親切,也是唯一在片中申明人道關懷宗旨的人:「有人說你看過那麼多難民屍體,早就習慣了吧。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習慣,只要是人都應該幫忙。」居住在承平世界的我們距離難民很遠,即便無法幫忙也要辨明歧視成見,理解他們拼死追求生路的艱辛,因為死亡「永遠體貼地為他們停下腳步」,我們真的只是運氣比較好而已。
停泊在遙遠海上的難民船永遠經歷生死爭戰,絕大多數人只是旁觀者局外人,只能透過新聞畫面試著想像他人的苦難,就像片中那位老奶奶一邊做飯一邊聽廣播,聽到難民消息也只能無奈歎息:「好可憐啊!上帝保佑。」新聞畫面短暫很難留下印記,而今,有報導文學《請帶我穿越這片海洋》(「漫遊者」出版)記述難民的生命故事,原來他們不是媒體形容的犯罪惡徒,更非不工作利用小孩賺錢的懶惰米蟲,他們如你我一樣是有愛有恨有悲傷的平凡人,當生命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冒死逃離死亡;面對戰亂與動盪電影也沒有缺席,《海上焰火》這樣的紀錄片以平淡收斂的手法,為難民留下不滅的影像,讓世人反省人為的歷史悲劇。
有幸活下來的都是剩下的人,即便沒有戰亂沒有屠殺,我們也是剩下的人,就像南蘭佩杜薩島上沒有謀生能力的老人和小孩。所有人都是倖存者,沒有誰比誰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