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大隊長》:選擇你的浪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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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27

2000年有一部瑞典電影《一個屋簷下》(Together),描寫1970年代瑞典一群信奉共產主義的年輕人搞了一個公社,大家在裡面過著「激進」的生活,鬧出一堆鮮事。 這部電影喜感又尖酸,同時也喚起了一份鄉愁——知識份子的鄉愁。每個文青/覺青/憤青/廢青,無論多麼不堪,總是有某個時刻會嚮往起「浪漫」(不是戀愛的浪漫,是「不理性,不現實」的浪漫),例如崇尚嬉皮、共產主義、耍廢、翹課......。「浪漫」是屬於年輕的記憶,對於成年人而言,浪漫是再也無法回頭的鄉愁。對電影觀眾而言亦然,大家拼命在電影中尋找鄉愁,尋找浪漫。 

然而,徹頭到尾浪漫到視理性為無物的電影,大部分主流觀眾不會買單;理性現實過頭的電影,就會變成「我何其有幸嫁入豪門」的荒謬。我們最喜歡的,還是「浪漫和現實的衝突」,因為「衝突」是最佳(唯一)的戲劇張力來源。太多太多電影在描寫人物夾在現實和浪漫(耍廢)之間的糾葛。台灣文青最愛的《猜火車》(Trainspotting)中,那份完全視體制如狗屁的「浪漫」情懷,簡直讓我們如癡如狂;只不過,《猜火車》的劇中人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很浪漫,他們根本痛苦得要死。 

《猜火車》電影從原著中節錄了一段話,變成這部片永垂不朽的經典引述:「選擇人生,選擇一份工作,選擇一項事業,選擇一個家庭,選擇一個巨他媽大的電視機......」(Choose life. Choose a job. Choose a career. Choose a family.  Choose a fucking big television.......)。意思是:選擇一個和現實妥協的主流人生,讓生命正常而美好。言下之意則是:你要選擇「人生」,就得放棄浪漫,兩者不可兼顧。2017年入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美國獨立製片《神奇大隊長》(Captain Fantastic),卻描述了一個很另類很浪漫,而且也活得下去的「人生」。

《神奇大隊長》的主人翁是一個美國家庭(以下簡稱「神奇家族」),一個猛男爸爸帶著六個小孩,住在森林裡面過著與世隔絕的原始生活。爸爸留著一把大鬍子,好像通緝要犯。但是爸爸帶著六個小孩,母鴨帶小鴨,又好像《真善美》中的瑪莉亞修女。整個故事的設定,看起來就是老迪士尼「闔家觀賞」的家庭劇。神奇爸爸並沒有送小孩上學,每天安排課程,教他們琴棋書畫、狩獵攀岩、幾何代數、歷史自然等等,尤其注重體能的鍛鍊。他們要在美國資本社會體制的外面,尋求自我生存之道;或者說,他們要以生活的實踐,對抗他們所揚棄的主流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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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家子的生活,很類似《一個屋簷下》的瑞典共產黨,後者對抗威權的方式就是擠在「歡聚公社」,討論馬列毛澤東,不吃肉、不看電視、小孩子不能買玩具,因為一旦做了這些事就會變成資本霸權的幫兇。本片的「神奇家族」也不鳥商品社會,不依賴科技,不用手機,學習左派思想。他們不過耶誕節,卻會幫美國左派學者杭斯基(Noam Chomsky)訂紀念日。他們會狩獵吃肉,在他們的理念中,身體的防衛和求生技能是對社會抗爭的一大利器,所以他們除了紙上談兵,也進行嚴格的體能訓練,學習在自然環境下的生存能力。《猜火車》電影結尾,男主角A了一大筆鈔票,終於開始有的「人生」,資本主義(鈔票)和「人生」是畫等號的,但是當資本主義經濟型態瓦解之時,鈔票變成廢物,擁有食物和獵食技能的人,就會是最後的生存者......。神奇家族就希望當這種人,他們「選擇的人生」是一個用生活來徹底「反社會」的人生。 

這部片一路看下去,神奇家族的生活方式超酷又超炫,幾乎又勾起了我們浪漫的文青魂,但是也漸漸開始出現微微的不安。神奇隊長爸爸教育方式似乎都在教育開明自由的理念,但是那種帶著強迫性,不給選擇的權威教導,總讓人覺得不大舒服。而且我們畢竟不是在看末世電影,這家子也並不是活在一個真正的封閉環境,從森林開車沒多久就出現雜貨店,他們還是得去郵局拿信,去市場賣東西,他們還是無法真正與「系統」絕緣......。故事的轉折在於神奇家庭的媽媽在醫院去世,於是爸爸帶著六個小孩,長途開車去參加媽媽的告別式,迪士尼家庭片突然變成了《小太陽的願望》(Miss Little Sunshine)那樣的公路電影。這段旅程中,浪漫與現實開始衝撞,出現了一大堆笑點和戲劇性,例如從不吃垃圾食物的他們,看到了很多肥胖的人非常驚訝,他們晚上也很自然地在星空下席地而睡等等。他們對外界種種「奇怪」的衝突反應,彷彿是從另外一種角度來審視我們眼前的生存環境。 

神奇家族的「生存學習」並不單純,他們遇到警察臨檢的時候,得耍賤招來躲過一劫,他們沒錢付帳的時候,也得施騙術來獲得物資。這類「不道德」的行為,竟然也是身為神奇隊長的爸爸(維果莫天森飾)教出來的。他們的詐騙行為以及道德問題,勉強可以解釋成:用並非僵化社會道德認可的方式,來進行對於腐敗主流社會的抵抗。然而這家族最大的挑戰,在於他們的理想與浪漫,如何與外界(美國社會)達到合適的平衡。因為,除非活在南極,幾乎沒有人可以脫離外在環境啊。 

《神奇大隊長》用輕鬆喜感的敘事,淺顯易懂的共產主義理論,虛構出一個絕不可能在生活中發生的另類家庭的故事。雖然這故事如此神奇不可及,片中所呈現的浪漫「幻覺」,多多少少滿足了我們對於理想與浪漫失落的遺憾。神奇家族到最後也面臨了抉擇:到底應該堅持反社會,還是應該妥協一下,適度地與社會連結呢?難道神奇隊長要一輩子把兒女丟在森林,孤絕於社會之外嗎?前述的瑞典片《一個屋簷下》的結尾,食古不化的基本教義共產黨最後都離開了「歡聚公社」,而留在「歡聚公社」的人並不是因為意識形態相似,而是因為可以彼此包容,而包容並不一定等同於妥協。《神奇大隊長》也採取了類似的處理方式,對於曾經執著於理想的我們,看到他們最後的抉擇,儘管有著一絲絲的遺憾,但是畢竟還是露出了無奈的微笑(或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