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與疑中實踐信仰:一本小說兩部電影《沉默》
遠藤周作的《沉默》於1966年發表,榮獲第二屆谷崎潤一郎獎,也引起諸多批評;1996年遠藤歸天,家人謹遵其遺言,將《沉默》及另一著作《深河》放入靈柩伴隨作者長眠。1971年導演篠田正浩與遠藤周作共同編劇,將小說改編為同名電影,入選當年電影旬報十大日本電影,高居第二深受好評。1988年導演馬丁˙史科西斯收到總主教保羅摩爾(Paul Moore)所贈小說《沉默》,1991年取得電影版權,卻延宕多時,前後歷經28年終於在2016年拍攝完成上映。一本原著小說,兩部改編電影,三個文本,兩種媒介,呈現16、17世紀日本幕府時代的黑暗史:掌權者出於政治考量禁止天主教、虐殺教徒,神職人員與日本平民如何在信與疑中追索信仰的過程。將兩部電影對照小說脈絡,並考量兩位導演拍攝時的年紀,篠田版或可以形容為「青年神父洛特里哥還俗驚世的畫像」;馬丁版或可名之為「棄教神父洛特里哥證成信仰的後半生」。
小說《沉默》雜揉三種敘事觀點。開篇前言採全知觀點描述日本禁教慘烈,殘酷對待神父教徒的現狀,並交代三位青年司祭為何遠渡重洋尋找神學導師費雷拉神父的前因後果;一至四章是洛特里哥書信集,採第一人稱敘事,除了向教廷報告現況,思考信仰本質,也記錄了洛特里哥與同儕卡爾倍、日本教徒諸多互動對話。五至九章回歸全知敘事,第九章篇末附上「長崎出島荷蘭商務館員約納遜日記」節錄。最後是六頁附錄:「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記」,這一附錄充滿奇怪的字眼與難記的細節,讓人讀來索然無味容易誤讀,甚至略過不讀。然而,正是在這看似瑣碎不起眼的末篇附錄中,遠藤暗自密織全書中心意旨,他說過:「洛特里哥被迫必須不斷的證明自己棄教,我要讀者明白他還保有信仰」。讀者如能慢讀細想:作者為何要在書末加上類似法院文件、遺物清單的附錄,就會看出極度客觀的文字表象下所映現的深層事實。多重敘事觀點,多樣文字風格,既私人又整體,以奇異成就歧義,要改編為聲色影像談何容易。隔著近半世紀的時空,東西方文化的觀點差異,兩大導演用各自的方式,讓《沉默》不再沈默,被聽見,被看見。
遠藤周作與導演篠田正浩合編的電影劇本,增加了好些戲劇場景,甚至全然改變結局,允稱原作者為強化戲劇性、彰顯影像本質改編小說的定本。新編的馬蹄虐待教徒一景,動態與靜態交叉並呈,聲音起落與影像節奏密合,呈現恐懼吞噬劇中人的過程,飽滿的戲劇張力撞擊觀影人,允稱全片最懾人的場景,這要歸功於導演之妻岩下志麻層次分明的表演。死亡可能暴烈也可能平靜,在海潮中慢慢虐殺教徒的景象就異常沈靜。一圈圈海波泛著天光,曠遠靜美,卻是殺人武器,讓教徒緩緩滅頂,這是緩慢的虐殺,沒有光輝,沒有天使的殉教。篠田拍出那種冷肅的莊嚴,讓日本電影絕美的死再添一道風景。他更將日本幕府時代底層人民未脫野性的生存狀態,以活脫生猛的說話、動作、表情呈現出來,他們在草叢中如動物般佝僂身軀疾行走跳,說話發音濃重如劇場腔調,這樣的動作與聲腔只有日本導演能運用自如而不顯乖張。全片的室內場景構圖細緻,人物位置安排精密,以低角度攝影/榻榻米視點,捕捉型塑日本人性格的坐姿,一種低抑的生命姿態:居斗室、貼近地、面向人。
篠田版比較沒有說服力的是開頭與結局。影片初始用旁白與版畫地圖呈現故事背景,這樣確實省事但也難脫偷懶之嫌;結局完全是新編情節:教名莫妮卡的菊(岩下志麻飾)飽受身心凌虐被迫棄教,也無能挽救丈夫性命,最後與棄教的洛特里哥狂吻交合,影像戛然凝止,接連幾幀靜態攝影。這樣開放的結局,喜之者讚賞為富於辯證,激發觀者無限想像。然而,對照原著小說,惡之者大可說強加的結局是模糊焦點,避談中心題旨,完全沒有處理小說結尾隱含的超越境界。神父違逆守貞戒律與女人做愛,是比踏繪更有戲劇張力的儀式,只是性慾爆發無論如何都不是原書重點,導演與編劇如此出格的改編,顯示無能或不願處理原作結局,只好故作驚人之舉。而馬丁˙史科西斯一直要到找出妥貼的方式,可以將最後六頁的附錄影像化,才認為自己真正準備好了。觀者可能批評他的處理並不高明,甚至貶低為僅止於宗教傳福音的層次,這和當初小說出版時引起的諸多負評並無二致。
馬丁˙史科西斯從小在天主教會長大,青少年時期甚至想加入宣教團,他對宗教與信仰的反省既是個人的也有普世價值,因為那正是追求真理不斷修正的過程:「表面上看來,信與疑是不相容的,我卻認為兩者比肩並行,互為滋養。疑會導致嚴重的疏離,但若與信共存——真正的信,始終的信——到最後卻可以達到兩者融合的喜樂極致。」除了幾處小更動,馬丁版忠於《沉默》原著,克服書中多重敘事觀點的複雜,擷取故事精要,沒有刻意外加不必要的戲劇情節。小說行文率皆寧靜內省,馬丁版的敘事與調度也大多平穩節制。對照篠田版,馬丁版中的井上奉行與吉次郎有更多戲份。井上初次在野外質問洛特里哥和幾位教徒,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陰陽怪氣的腔調,老化僵硬的肢體,為他的官方身分定調:城府深沈、難以捉摸的掌權者;吉次郎初次棄教,繼而目睹兄妹受火刑殉教的場面,原著中只是遠道而來的教徒口述八年前的慘事,如實影像化後,他為求自保的軟弱,對命運乖舛的悲憤,有了具體的影像與情節支撐。吉次郎每回出現,洛特里哥都在場,兩人的命運緊密扣連三十餘年,直到洛特里哥客死異鄉。如此一來,代表教廷、政治、民間的三位要角,也就有更多對比,血肉更飽滿。 篠田版中由岡田英次扮演的井上,相貌倒不顯老,只出場兩次,演得平淡規矩沒有火花,觀眾難以留下深刻印象。而吉次郎兩次召妓,痛哭悔恨的戲都是新編,這種外加的戲劇性實屬多餘,只讓觀眾看到他發洩的情緒,沒有更理解他痛苦的深度。
質言之,吉次郎的生命只有在洛特里哥出現時最能展現深刻的人性,他們兩人的矛盾正是人性與神性的矛盾,卻讓彼此完整:吉次郎趨近神性,洛特里哥趨近人性,超越各自的限制。吉次郎就是凡人,充滿人性弱點,在妥協、放棄、堅持中掙扎,平凡如你我。洛特里哥經歷慘烈的身心磨折,屢屢在與上帝對話時深刻自省,為拯救教友性命終於踏繪棄教,表面似是屈服,暗地裡卻以自己的方式實踐信仰。他以三十多年在異鄉受苦的生命,證成了遠藤在書中的一段話:「司祭並非為殉教而存在;在這被迫害的時期,為了不讓教會的火種熄滅,非活下去不可。」剝除了外在的神職、戒律、教規,洛特里哥步下神壇,脫掉聖袍,以世俗肉身實踐愛德,證成信仰。信仰可以樸素純粹,絲毫無涉機構教會。
綜觀來看,篠田版《沉默》富於形式之美,武滿徹的配樂編曲,自由演繹改編巴哈夏康舞曲以及比巴哈更早的魯特琴曲更是神品;馬丁版《沉默》強在故事的完整,境界的超越。最完美的創作自然是形式與內容互為表裡互相成就,設若真要選擇,吾人寧取內容,因為形式滿足智識,而內容直指內心。
儘管熱愛日本電影,也看過諸多日本大師之作,馬丁史科西斯選擇不看篠田正浩的《沈默》。除了少數改寫增補,他幾乎不更動文本原樣搬演,這出於他慎重對待小說以及遠藤周作的初心,因為敬重,所以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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