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有時,幸福有時——《當他們認真編織時》
這不是日本影劇第一次預演未來。2012,鄭捷殺人事件爆發前兩年,動畫集《Psycho-Pass》便虛擬出一個科學能透過運算與歸納,完整理解、將社會管理成美好烏托邦的世界。其中警察配備判讀心靈污濁指數的槍,一發現個人心理過度扭曲,即視為不可感化,當場射殺;動畫透過虛擬與假設,對死刑的正當性進行複雜、深刻的探討。回過頭看,如果《Psycho-Pass》是從陰暗面探討人類思考的可能缺失,那《當他們認真編織時》,便是從另一條更艱辛的道路,輾轉、曲折地示範包容的可能。在多元成家議題沸沸揚揚的當下時空,多元家庭如何可能養育子女、加入社會,是許多人害怕,並且極力逃避的問題。電影捨棄悲觀與混亂,回到簡單卻深刻的問題:「愛」的可能?及其面貌?乍看無法回答的問題,作品用放大、延展的方式,從不同角度凸顯主角內心的價值。
故事中凜子的行動由贈予與焚燒兩者交織而成,圍繞、展顯出凜子心中那不可思議之「核」。電影由這顆「核」出發,盡可能觸及現實每個角落。從贈予的路線來看,女孩進入舅舅家第一次接觸凜子,首先由吃飯與睡覺兩場景切入。看似順理成章的情節,其實是刻意的選擇:食與睡在生活細節中,最讓人感到被安置。電影鏡頭在此階段刻意避開女孩一進門就玩的遊戲畫面,這時遊戲是女孩躲藏、逃避的世界,除了逃避不熟的凜子,也逃避媽媽離家出走的孤單。當女孩漸漸與凜子相熟,遊戲畫面才在電影裡舒展,成為打成一片的象徵。這是電影刻意執行的細節安排,使認識、到接納的過程都能自然熟稔。
這個令人安心、動容的世界,由凜子本身的行動為出發點震盪。凜子另一條行動線是焚燒,宗教儀式昇華讓心中108種煩惱得以出走。根據佛教說法,108種煩惱來自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各懷苦/樂/捨、好/惡/平六種念頭,加上36種狀態各有過去、現在、未來時間向度,如此合計,一百零八。而現實的煩惱千絲萬縷,佛教指出的108,是一座分類的抽屜,像系統傢俱可以安置雜物,成為可掌握、觸及與管理的空間,暴亂自此止息,能不再衍生。故事不願讓凜子有任何行動上的反擊,故事沒有遊行、抗議、與高聲吶喊,為了將凜子心中愛的形象單被清楚、純然地呈現。因此,所有反擊的戲份,都集中在她開朗的母親。仔細觀察,母親在凜子小時候並未如往後那般活躍,無論被校方請去辦公室會談的場景,或回家與「凜太郎」促膝長談的場景,看起來都像位內向、溫柔,事必躬親的母親。因此往後場景的直接與潑辣,可能是母親自時間長出的刺,用以抵禦外界對凜子展開的侵襲。吃也飯是人最脆弱、赤裸的時刻,凜子招待女孩完美的一餐後,全片第二次吃飯,便是凜子母親來家裡在餐桌上對進食的女孩說:如果妳敢動凜子,我絕不會放過妳,就算是孩子也一樣。
這是愛的另一種面貌:《冰與火之歌》裡,瑟曦王后因親子關係而來那種,狂暴不擇手段的攻擊。珍貴的是,就算全片只有此一角色擔綱此任務,編劇、導演依舊給了她活撥、直率的基調,能和睦相處,能義無反顧。事物從所有面向,都展開如花一般更好的可能。瑟曦的愛以憎恨他人為底,凜子母親以接納為前提。
作為凜子家庭的對比,異性戀世界展現出將孩子視為「物」的溝通方式。「你要聽話」、「你要正常」,這些的台詞或許拿來跟一台故障手機或機車溝通更加適合。人的複雜性,需要由理解保護。這是愛其中一種樣貌,至少是這部電影極力示範的。愛護一隻玩具熊與愛護一個人,不可沒有不同。片中異性戀家庭做的是前者,並以為那是最好的愛。因此,在被當作「物」撫養的家庭裡,當孩子長大到學校,便更容易將他人也視為「物」來看待。分類、標籤成為很容易的事,好人與壞人、正常不正常,鎖定了就將其餘還未看見的消弭,把他心視為無感的木頭,因之而來的攻擊與辱罵,都將愉快而簡單。
遠古時代人因尚未爬上食物鏈頂端而需大量作戰,對手是長毛象、劍齒虎、巨蜥蜴等掠食物種。同時,作為群體動物,我們身體裡有部分基因則用於共感。研究指出人類可在完全不理解另一文化的情況,極大部分正確指出世界各地不同音樂想表達的情緒:愉悅、憤怒、悲傷。這種基因用於被視為心靈相通的「我懂你」,我們有一樣感覺,那是在語言發明前更徹底的溝通。但文明樹立後,戰鬥的基因並未因此消弭。如今我們的作戰對象是自己,是藏在自己裡的攻擊欲。只要捨棄複雜性、捨棄看見與理解,生活可以更直覺與簡單。
兩種不同基因,作戰與共感,彼此間的界線在現實生活裡浮動,並將沒有定論,因此只要一天想捨棄理解,就可以一天更靠近更平板枯燥、因此痛快的心靈。人類已沒有自身外作戰對象了。世上最龐大群居生物(第二名的黑猩猩社群數量無法超越50),暨最凶狠殺手的基因,同時住在身體。為求完美預演與示範,《當》選擇描寫隱去暴力與黑暗的世界。凜子在優化過的環境,以其不可思議之核,吸收、焚化仇恨,並全力呵護他人。這個人其實在現實生活是委屈的。這點必須看清與意識,這是個可以自求,但無法要求他人的價值。一個永遠不願反擊之人。自己含苞承受所有的刺,為求永遠看清別人眼裡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