篠田正浩的《沉默》看他來日本; </br> 馬丁·史柯西斯的《沉默》看他去日本。
《沉默》,1971年日本出品,篠田正浩(SHINODA Masahiro)導演。取材自遠藤周作(ENDO Shusaku)小說原著;遠藤周作與篠田正浩共同編劇;宮川一夫(MIYAGAWA Kazuo)攝影;武滿徹(TAKEMITSU Toru)作曲配樂。東寶公司發行;拍攝時大映京都攝影所協力;並情商松竹公司女演員岩下志麻(IWASHITA Shima)參加演出。
《沉默》,2016年美國出品,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導演。取材自遠藤周作小說原著;Jay Cocks與馬丁·史柯西斯共同編劇;Rodrigo Prieto攝影;Kathryn Kluge 與Kim Allen Kluge作曲配樂。
篠田正浩的《沉默》享譽多年,早已是影史傑作。攝影指導宮川一夫為篠田正浩的《沉默》(彩色)也為溝口健二1953年的《雨月物語》(黑白)拍出了驚人的日本風景美。小津安二郎1959年的《浮草》、黑澤明1961年的《大鏢客》也都出於宮川一夫攝影的手筆。武滿徹同樣非比等閒,篠田正浩的《心中天網島》與《沉默》、大島渚的《儀式》與《愛的亡靈》,配樂都仰仗電影音樂家武滿徹的才藝。我不免納悶馬丁·史柯西斯有必要重拍嗎?何況篠田正浩還邀到作家遠藤周作共同編劇!現今有些沒看篠田版的人在稱頌史柯西斯版的攝影有多美,但一定不是史柯西斯版的強項。
篠田版比史柯西斯版多了個序場:室內牆上是半裸的耶穌雕像釘在十字架上,畫外音旁白從16世紀初期舊教(Catholic俗稱「天主教」)與新教(Protestant俗稱「基督教」)說起。教會從歐洲拓展到異域,30年間日本就有了200座教堂與30萬教徒。篠田版穿插浮世繪般的圖像講古,還提到「帶著鎗砲到來的而又迅速擴張的這一種新的宗教」讓日本統治階級感到恐懼,比史柯西斯版多了一層基督教在日本被鎮壓的理由與伏筆。從16世紀末到17世紀中期,日本的基督徒受盡折磨,教士、僧侶、教徒慘遭殺害,失蹤的人不計數,西班牙神父費雷拉(Cristovao Ferreira)神父甚至下落不明。
篠田版在靜態圖像、景觀的序幕後,映現演職員名單。史柯西斯版則是信徒在山野酷刑受難的動態畫面開場,置身霧濛濛般白茫茫的滾燙溫泉間,或許導演故意有別於篠田版(序場與演職員名單過後的)動態影像真正開始的是葡萄牙的兩位年輕神父羅德利哥(Sebastiao Rodrigues)與尬普(Francisco Garpe)夜色中搭小船偷渡到日本一處海邊。史柯西斯要用白煙(霧氣?)日景來區隔篠田的暗黑夜景?我倒覺得真正的差異在於史柯西斯添加的下一場戲,兩位葡萄牙神父經由澳門方才來到日本,先在澳門跟既是基督徒又似叛教的日本男人吉次郎掛鈎由吉次郎帶路。吉次郎因為擁抱基督教,害家人全遭屠殺,他在澳門只承認自己是日本人,想回日本,不承認是基督徒。史柯西斯添加的是吉次郎對家園的鄉愁,吉次郎是/不是基督徒的兩種面向,比較類似雷奈《穆里愛》人物既撒謊又說實話、費里尼的《愛情神話》人物既壓抑又放縱、楊德昌電影的人物善惡正邪是非功過集於一身。史柯西斯還玩了多樣的exotic(異國情調)。譬如澳門華人的中國風情(樂器、弦律、服飾)。我匆忙看過,來不及檢視17世紀的華人果真這樣嗎?已經有那些曲調了嗎?最怕西方電影錯把唐、宋、元、明當清朝,秀出旗人髮型、衣衫。篠田版演職員名單則標示「衣裳考證:上野芳生;時代考證:林美一」。
於是,你我可以看出篠田版是兩位神父「來」到日本;史柯西斯版是兩位神父「去」到日本。篠田看羅德利哥上岸,史柯西斯看羅德利哥前進日本。兩位神父都是葡萄牙人,都會講一點日本語。兩位神父交談居然是英語,有日本農民在場時英語夾雜日語。貧窮男跟我都不以為然,篠田正浩找到外型極好、演得入木三分的David Lampson扮演主角羅德利哥,或許找不到葡萄牙語、日本語、外型三樣俱宜的西方演員。史柯西斯版太過英語霸權,讓扮演羅德利哥的Andrew Garfield只秀了極少的日本語,反而添加許多日本演員的英語(而非日語!)台詞。貧窮男跟我都可以接受法國劇場用法語演莎士比亞劇作、英文舞台可以用英語演雨果著作,何況(俄國)契可夫、(挪威)易卜生的戲台灣不也是(中文)普通話演出嗎? 篠田版史與柯西斯版既不用英文也不用日文稱呼神父,而是「Padre」。
圖:篠田正浩1971年版《沈默》劇照。
(圖片截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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篠田版,夜光裡,草叢格外綠。大叢綠樹碧草,彷彿默默見證羅德利哥與尬普(マコ岩松飾演,有人譯成岩松信)偷渡進來。篠田版,無論白天或晚上,鄉野樹草綠得風格化,不僅《沉默》,後來的《少年時代》也是這般。史柯西斯版似乎不強調這些,但也難以避開綠色(畢竟場景都在海邊、鄉野、農村),篠田傾向黃綠的綠,史柯西斯版偏好藍綠的綠。貧窮男揣測史柯西斯或許是迷戀優秀演員才非拍《沉默》不可。扮演尬普神父的Adam Driver就是一例。兩位葡萄牙神父不但要在日本傳教,更想探尋啟發過他們的西班牙神父費雷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日本政府迫害基督徒,多數神父與僧侶拋棄民眾(信徒)自求逃生。被棄的農民對於宗教儀式只能自己操作,模仿神父昔日情景或是自行體會。兩部《沉默》在這方面都有著墨。你我看完全片不妨省思有沒有教會或神父、牧師或許並非絕對重要,不做儀式或做錯儀式也不可恥,二戰時期納粹佔領下,法國詩人裴外(Jacqes Pévert)編劇的電影《夜間訪客》裡,縱然人們被惡魔變成石頭但依然有顆跳動的心!
官方強求民眾踐踏聖像來澄清自己不是基督徒。這種恐怖的靈肉雙重凌遲跟蔣介石在台灣的白色恐怖如出一轍。篠田版始終是聖母瑪俐亞的聖像,史柯西斯版有時是耶穌像。嚴禁基督教並大肆逮捕、刑求逼供的最高官員是井上(姓氏)「大人」。在法國大師雷奈電影《廣島之戀》擔任男主角而譽滿國際、留名影史的岡田英次(OKADA Eiji)在篠田正浩版的《沉默》裡扮演井上。井上的年輕英挺與炯炯目光跟David Lampson扮演的羅德利哥真摰迷惘的眸子強烈對比、彼此輝映,雙方表情、眼神及聲音演出,棋逢對手,相得益彰。史柯西斯版則由白髮蒼蒼的一成尾形(OGATA Issei)扮演老成持重的井上筑後宇。兩部《沉默》都在機鋒盡出的對談中展現了複雜的辯證(井上把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比喻成日本的妻妾;羅德利哥用一夫一妻與忠貞來反駁多妻制,並推薦把基督教當日本的妻子。井上回嗆日本自有日本人當妻子,不需要外來。基督教就算再好,就像有些植物移栽到異域必死無疑。井上認為對方不了解日本,羅德利哥卻說是井上不了解基督教。
篠田版先把女信徒(岩下志麻飾演)與丈夫(入川保則飾演)綁在木柱凌虐,後來把那丈夫活埋只露出頭部,任由奔馬來回踐踏,讓妻子驚怖痛苦不堪(篠田正浩的夫人岩下志麻是容貌演技俱佳、大紅大紫的巨星,她那驚恐的眼神、沉痛的表情,讓人永生難忘)。史柯西斯版捨棄這一段,讓男信徒被砍頭、人頭滾落來讓人驚心動魄。信徒受難、官員逼供兩部,《沉默》都讓羅德利哥「看」在眼裡,痛在腦中。篠田版讓人物間有更豐富的「看」與「被看」。
獄中,信徒們在一起隔著柵欄望著(岩下至麻扮演的)丈夫被殺的女信徒,唯獨羅德利哥沉默不動(恰似信徒與教士受難,上帝沉默?!)。羅德利哥本身也被框在囹圄的柵欄線條間,是篠田正浩高明的象徵或隱喻。線條既像限制自由的框架,又彷彿在質疑這位神父僵化的思維,為了執著信仰不惜讓無數的信徒獻祭!後來,他跟這位女信徒隔柵交談,神父說對方已經盡力了(被迫踐踏聖像不算罪過),這位女信徒神情呆滯,萬念俱灰,認為這世上「沒有上帝,沒有佛主,什麼都沒有了。」
扯出佛教,或許是原著遠藤周作的慧黠。羅德利哥終於見到了啟發的費雷拉神父,對方早已歸化為日本人,而且承襲了死者澤野忠庵的姓名、財產與妻兒子女。見面場合在佛教的西勝寺。羅德利哥痛心對方無恥沒格,費雷拉(如果我沒看錯,應是丹波哲郎飾演)開釋「每個人對於快樂的定義不一樣」、「自己受刑求逼共可以殉教,但無法坐視信徒們集體受難」。篠田版有個構圖是兩個神父在前景,兩人之間空隙赫然是背景的綠樹(大自然,有別於宗教人文!)與佛教小亭(在基督教之外,還有其他,天外有天),堪稱未來之筆!史柯西斯版則在費雷拉到獄中探望並勸說羅德利哥時,有個畫面是柵欄同時框住他倆(所以他倆跟日本官方是不一樣的,甚至跟信徒們也有所不同的)卻又在他兩間有一直線柵欄分隔,意味深長,是上乘佳句。
圖:史柯西斯版本《沈默》劇照。
(圖片提供/CatchP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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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柯西斯版最明顯的是特別關注窪塚洋介(KUBOZUKA YOSUKE)扮演的吉次郎。史柯西斯三不五時翻拍以往著名的舊電影,為傳統電影中被妖魔化的反派角色翻案。篠田正浩並沒有醜化任何小人物,就像楊德昌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既揭發蔣氏王朝白色恐怖的殘暴與荒謬,又省思每個小人物的是非功過(可悲可憐但也不乏小奸小惡)。史柯西斯縱然想更深入探索吉次郎,這方面他並沒有超越篠田正浩,他的創意則是:羅德利哥先後跟尬普、井上、費雷拉對話,爭論時大都針鋒相對,跟吉次郎的交談更多(差別在於另外三人是知識份子,吉次郎則是教育程度低而又有幾絲草根性),無論羅德利哥跟誰,都宛如同一個人的兩個「自我」在辯證,類似威廉·惠勒電影《羅馬假期》裡的奧黛麗·赫本上半身拘謹腳卻脫離鞋子的狂野,或是李香蘭主演的《白夫人的妖戀》中的白娘與小青恍若同一個人的兩個化身(理智與情感)。
縱然羅德利哥後來全面「投降」,依然趁機悄悄把一枚極小的十字架緊貼陰莖藏匿,既是「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對威權暴政的無言抗爭,又跟馬丁·史柯西斯導演的《基督的最後誘惑》居然映現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半裸耶穌的陰莖「根部」(不是「頭部」)同樣不像好萊塢聖經題材電影那般「乖順」!無神論而又像共產黨(外加男色與男同性戀)的巴索里尼拍了一部非常耶穌精神的《馬太福音》,讓天主教與基督教都不能不佩服真與誠,電影學者鄭秉泓與我都覺得馬丁史柯西斯的《沈默》類似巴索里尼的《馬太福音》,或許正因為討厭教會的偽善與神蹟的空洞,反而回歸到耶穌「愛與犧牲」的可貴本質,比較會的教條更貼近耶穌的精神。
前幾年天主教的一位教宗省思過二次大戰期間納粹屠殺猶太人,上帝為什麼沉默?你我或許可以延伸到戰後,猶太人建立的國家以色列用類似納粹的手段打壓阿拉伯人(尤其是巴勒斯坦人),上帝依然沉默!現今台灣有些基督教徒打壓同志人權、反對多元成家,基督徒從受害人搖身變為加害人,上帝始終沉默。受美國1940年代與1950年代麥卡錫白色恐怖迫害的導演朱爾斯·達辛1956年拍了部法國電影《勇者之死》(Celui qui doit mourir)就在反省如果耶穌再世,會怎麼樣?兩個版本的《沉默》都提醒,既然上帝沉默,耶穌如果現身當今,也會寧可唾棄聖像、放棄信教,而不肯讓信徒們死傷無數!你自我犧牲是偉大,你用信仰的名義讓別人殉難,把上帝與信仰搞得宛如惡魔,那才是真正跟上帝背道而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