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能給男人的一點溫柔——《月光下的藍色男孩》
Masculinity 這個字我找不到合適的中文翻譯。中英字典上有的,都只是片面:男性、男子氣概、男性化、男性特徵、陽剛、雄性,像男人的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這些全部結合起來,才略略描述出這個字的大概。
韋氏字典的解釋是:
很顯然的,字面上的解釋,沒有辦法說明字面下複雜多樣的文化意涵。也許維基百科的第一段可以稍微作為參考,「Masculinity 是一整套的特質、行為跟角色,統括為男孩與男人應有的表現。Masculinity 是一個社會的建構,但除了社會性的定義之外,也包括了生理的因素,但這個生理因素並不單指男性生殖器官。(也就是說,擁有男性生殖器,並不就自動合格擁有masculinity。)…男性特質包含有勇敢、獨立、堅強。這些特質又隨著時空、事件而改變,同時也被社會文化因素所牽制。過度強調男性特質與權力,通常會造成不負責任、不顧一切的後果,稱為 Machismo。」
然後因為這樣的男人腦袋裡裝不下這麼長的單字,所以簡稱「Macho」。以下是Macho men 的範例:
在西方文化研究裡,要了解masculinity,除了要知道macho之外,還有一個時時相隨的字:Virility。我喜歡谷哥的“一行”字典:
重點在「強烈的性慾」。A strong sex drive.
然後我們才能來談《月光下的藍色男孩》。
這個男孩一開始被叫做「小不點」(Little),除了因為身材較小之外,他身邊所有人,都看出了連他自己都還不知道的秘密。因為他不夠masculine,同學把他當作霸凌的對象。連他媽媽都知道,甚至有點輕視他。在一場車內吸白粉煙(basing),跟藥頭Juan(煌)起衝突的戲,媽媽輕蔑地提及小不點,「你看到他那走路的樣子沒有?」「你要告訴他到底為什麼其他男生一天到晚欺負他嗎?」
Juan是一個法度道德不容的藥頭,但他有寬闊的肩膀、強壯性感的身材、開朗男子漢的笑聲。除了這些完美符合masculinity典型形象的、男神Adonis一般的特質之外,他還有一顆仁慈的心。小不點坐在餐桌上,怯怯地問,「什麼叫做娘炮?(What is a faggot?)」Juan的眼神滿是慈悲,這樣一個小孩,連自己為什麼招惹他人都不知道,更何況他一點也沒有錯。「娘炮,是用來罵同性戀的人讓他們覺得難受的話。」小不點又問:「我是娘炮嗎?」「不是。你不是。你可以是同性戀,但不要讓任何人叫你娘炮。」
小不點:「那我怎麼會知道我是不是?」
「有一天你自然就會,我猜。」是的。有一天你自然就會。
身為異性戀男人的Juan,我相信他也不知道答案,但他願意站在一個不同的角度來設想。就像有一天他自然而然地開始對女性產生興趣一樣,那一天你就知道了。
在邁阿密的晴空下,Juan教小不點游泳。他把小不點捧在水上,告訴他,想像你是世界的中心。就像一場洗禮儀式,Juan教導小不點,成為男人所要面對的挑戰與所要擁有的勇氣。我很喜歡鏡頭一直保持在一半水上一半水下的高度,彷彿一旦不努力向上,立刻就會被潮水淹沒。你要一直戰戰兢兢,戒懼謹慎。
坐在海灘上,Juan 告訴小不點,「總有一天你必須決定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男人。不要讓任何人告訴你應該怎麼做。(At some point you gotta decide who you wanna be. Can’t let nobody make that decision for you.)」 鏡頭看著小不點沉默的臉,與Juan健壯的手臂。
男孩到了青春期,回歸他的原名Chiron,也是電影的第二章。Chiron除了繼續為缺乏masculinity以及自己的身份認同而掙扎之外,媽媽的毒癮也逐漸加深。貧窮與毒品是美國南方黑人社區越來越嚴重的問題。Kevin是從小唯一一個願意跟Chiron說話的人,但Kevin的適應力強,他能夠把自己融入社群團體,跟一些浮誇的年輕人一樣,說些什麼釣馬子打野砲之類的事情。
某一個涼風輕拂的夜晚,兩個人在海灘上遇見。Kevin用哥們的方式一貫打屁侃大山,把Chiron叫成Black。Chiron 抗議說,你為什麼老叫我Black?Kevin反而有點受傷地說,那是我幫你取的小名,你不喜歡嗎?Chiron靦腆地說,「不是。只是,什麼樣的哥們會給兄弟取什麼小名的?」情況曖昧起來。Kevin果然是情聖,簡單地就轉移話題打混過去。聊著聊著,Chiron又很黛玉地說,「我常常哭到覺得自己就要變成一灘水了。」好Kevin,放下哥們的身段,試著同理心地說,「那你就可以跟著這個潮水奔流出去,就跟那些混帳傢伙也把自己的悲傷冲到海水裡一樣嘛。」一旦建立了這個connection,心裡的默契已達到。但從這裡到接吻,要跨過的,是一個禁忌的鴻溝。
我不是非裔美籍,沒有辦法了解作為那個文化社群的一份子是怎樣一回事。但我在美國住了十幾年,以我的觀察了解就好,非裔男子的masculinity,在白人文化歷史的衝擊之下,是非常脆弱匱乏的。他們的男人,文化上不被認可具有masculinity,因此他們必須戰鬥、必須爭奪,為了證明他們的masculinity,通常就會以極端的macho來宣示主權。也因此,任何損害這個社群的masculinity的行為,例如同性戀,便有如犯罪。在這樣的文化環境下,Chiron 跟 Kevin的吻,以及接下來的行為,在大銀幕上向這個社會展示,我覺得是十分勇敢動人的。
時間再跳躍十幾年,成年的Chiron現在變了一個人,肌肉健壯、沉穩凶狠,名叫Black。電影的第三章。他也成了藥頭,完全就是Juan的翻版。但他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一天夜裡,他接到一通從他不願提起的過去越過時空而來的電話。Kevin來請求他原諒過去的背叛。Kevin 由於社會同儕的壓力而背棄他們的感情,狠狠地揍了Chiron。兩人先後都進了監獄,不過一切都過去了。現在的Kevin開了一家餐廳,成了廚師。「哪一天你來,我做飯給你吃。」Kevin說。
夢到Kevin抽煙的神情,Black醒來時底褲一漬夢遺 (洗衣板般的六塊腹肌不可錯過)。他決定出發去了結所有的未完。到療養院探望母親,在某一個程度上,修復了母子之間的裂痕。然後他駕著車奔向即將來臨的自我。來到Kevin的餐廳,在Kevin面前,他一點也掩飾不住內心裡躲藏的那個原來的Chiron。他還是一樣木納、一樣遲疑。Kevin說,「重要的是,你來了。這樣就好。」然後Kevin走進廚房,專注地為Chiron做了一道主廚特餐。在所有社會現實的環伺之下,這個男人在這個時間點,所能給另個男人的溫柔,就是為他做一道主廚特餐。很少有這麼簡單的,一個男人做飯的鏡頭能夠讓我熱淚盈眶的。
《月光下的藍色男孩》是一部動人的作品。導演的成就,在於把非裔美籍的邊緣人物,從刻板印象中釋放出來。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而是在面對現實與環境的壓迫之下,人性的展現與對情感的需求,那些真實痛苦的掙扎。雖然主角的經驗是非常個人也非常區隔化的,他不但是非裔、貧戶、毒販,還是同志,但藉由這樣有血有肉的角色,私人經驗和普世價值找到了一個共通點。這不但讓我們能夠感受到他的成長經驗,也了解到他的情感。在我們的認知裡,這些人開始有了名字。而不是一個概括的「黑人」。
我第一次看了影片,覺得片子很好。顏色很華麗很漂亮,黃色黃得好耀眼。門上的小鈴很王家衛,雖然噹一次就夠了,但我還是喜歡的。過了兩三天,旁支模糊掉了,重點浮現出來的時候,開始覺得片子很棒。於是看了第二次。看第二次的時候,發現第三章沒有之前那麼好看,反而變得有點冗長。仔細檢討,原因在我已經知道了結局。第一次由於不知道Black跟Kevin到底會怎麼樣,於是有一種急切的期待。Black 會不會中途跑掉?他們會不會重陷愛河、再續前緣,會不會上床?床上會不會合拍?當Black 跟Kevin回家,門一關上的時候,這兩個男人會不會不顧一切地天雷勾動地火?
我要說,導演對結局的處理,是開放的,是美好的、有希望的。但是,我檢討後了解到,有一個問題,就是到目前一直還沒有碰觸到的,virility。
談到masculinity沒有提到virility,就像一個男人被閹割一樣。而Chiron的掙扎,就在於他從缺乏足夠的男性性徵,到他奮力地去建立起一個新的masculine的自我,並進一步認同自己的性傾向。但他的masculinity卻被導演有意或無意地挖空virility,把他閹割掉了。這場身體的戰鬥,沒有了性的慾望,注定贏不了。(沒有性慾衝動的男人,要怎麼算男人?)
凡是人,就會有慾望。不知道因為導演是異男,或者是由於要讓主流容易接受,電影裡的同志,就只能有純純的愛,不能有慾望。我能夠了解Black在結局時告白,Kevin是他一生中唯一一個有過肉體接觸的男人,因為Black一直還無法認同自己的性向。但是如果你以為無法認同性傾向跟性行為是同一件事,那你就太不了解人性了。就算最後一場戲不必發生性行為,我覺得,至少造成夢遺的那場,Black做的應該是鹹濕的夢。
蠢蠢的愛是好萊塢的神話,不止不夠masculine,也不夠人性。
同場加映 (我寫完之後才讀到):如果你有興趣知道,導演在這篇訪談裡談到,他為什麼把性拿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