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忘村》:陳玉勳的《讓子彈飛》
喜歡陳玉勳的電影,不只是因為他的電影幽默好笑,而是他的片總能讓我們更看清楚自己。在《熱帶魚》中台灣囝仔躲到被綁架的小孩身上而大人化身為愛財的文英阿姨,《總舖師》將台灣人暖暖的濃厚人情味調理成一桌辦桌好菜。而這次《健忘村》將短片〈海馬洗頭〉寫成了長片古裝版本,探討的不再僅限於感情。片中有一群可愛的村民,他們懦弱又愛錢、怕死卻愛面子、畏懼權勢得過且過、淺碟易煽動,今天當路人甲明天可當乙丙丁,每個角色每個行為與反應都令人感到熟悉,導演陳玉勳這次把一個村子精心亨煮成一壺嚐來令人五味雜陳的台灣工夫(功夫)茶。
在清末民初的一個裕旺(欲望)村中,一群土匪準備進村洗劫,另一方面地方土豪也看上村子的龍穴風水企圖私占,然而村民們想的卻是巴望著火車站能蓋在村頭帶來都更財,既愛錢又怕事,毫無危機意識。說到底三方都是現實到不行的人馬,然後,王千源就帶著神器「忘憂」進村了。
在隱喻的形式上,《健忘村》的編劇類似《讓子彈飛》,都用了一個通俗卻又荒誕奇幻的故事來暗藏編導心意,雖格局誠比不上姜文打群架的陣容與瞎鬧得熱鬧的戲劇張力成效,但本片企圖與膽識可是在其之上,頻繁在看似舉無輕重的人物互動與對話裡面佈滿了寓言式細節,例如明明是個蠻荒之村卻被認為龍穴所在,彷彿是位在西太平洋重要戰略位置的福爾摩沙;有些村民原本是土匪,一邊看似安居樂業又一邊各自有著不太正當的盤算,像極了西荷明鄭海盜後裔表面和樂融融的島民們;例如楊祐寧這個趕考青年途中遇到民國推翻大清頓不知該如何才算光耀門楣,結果反倒加入了服裝與行徑貌似日本鬼子的土匪,是種身份認同的混淆錯亂;而王千源身為一位外來的神秘真人(無論是角色或是演員),使用忘憂神器將全村洗腦後自己成了村長,不但告訴村民自己是曾經英勇對抗過土匪、保護過村落的偉大領袖,並奴役村民在村莊挖寶,還發明了Q版羅馬式敬禮的「村長好」手勢,看來可惡但也不過就只是個也曾經被忘憂、忘了自己是誰、也渴望能夠回魂的可悲角色,而這描繪不正是外來政權所作所為的樣貌?
銀幕裡外,健忘的是誰?
喜劇編劇者擅長把觀眾的快樂建築在劇中人物的痛苦之上,但《健忘村》的好笑想必極令台人啞然,說忘了真好的村民根本就是種自我寫照,無論是弊案、錯誤政策、食安風暴,我們總能在事過境遷後繼續自欺欺人的得過且過。卓別林和伍迪艾倫每次嘲笑的對象都是自己,好笑的背後所代表的都是難以逼視的自我揭露的難堪與悲情,這種搞笑方式一旦從「我」變成「我們」而非「你」或「你們」之際,觀眾才是真正面臨到「懂得笑就不會恨了」的考驗,畢竟不論是笑自己或恨自己,檔次怎樣都比笑別人或恨別人高出太多。
所以,《健忘村》的好笑,其實是拿著自嘲的刀往死裡刻,同時會讓人覺得想哭。
忘憂神器是一隱喻,是《王牌冤家》的台製進階版,讓欲望村、健忘村與笨蛋村傻傻弄不清楚被混為一體共談。這是一部奇幻電影,不能使用太科學的邏輯,邏輯在現實世界也並沒有因此真的行得通,否則台人在經歷百年來歷史摧殘後怎可能還留下最美的風景人情味?陳玉勳導演的《總舖師》講了台灣人外在溫暖與愛善的那一面,在《健忘村》中則揭示著台灣人內在貪生貪財善變的內裡,你越能發現這部電影的殘酷,這部電影才會變得越好笑。一邊發噱也有些鼻酸眼濕,電影院變成一尊大型忘憂神器(註:回魂功能),每個村民萌到猶似寓言著寶島居民們亂世浮生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狀態。問題是,導演幹嘛大費周章精工細琢地讓我們在戲院裡看清楚自己?
▋延伸閱讀
589期【電影特寫|台灣製造】 |
火力全開的混種國片
《健忘村》畢竟不是《讓子彈飛》,就算國際巨星舒淇的裝可愛份量不輸周潤發、張孝全最後大發威並宛若西部片的英雄揚長而去、一上鏡就有戲的張少懷喜劇能力有時更比葛憂來得驚喜,但比起姜文滿滿的雄性賀爾蒙,《健忘村》沒有心狠手辣的盜匪、沒有財粗奸巧至極的權貴,也無法衍生出可致兩方對著大幹一場、驚心動魄的爽片場面,更不會有昭然若揭勢將革命的橋段。《健忘村》看似信手拈來,卻是一場麻雀雖小但音韻自有的台式說書,是個連故事裡的所有人事物場域格局都挺福爾摩沙的刻畫工程具現,我甚至懷疑這是國片當前所能做到至善至美的最大極限。在類型上,它是喜劇片、西部片、功夫片,卻也都不是,它像《青田街一號》一樣不能率然歸類,其擁有著多元並俱的台人台片性格,還因隱喻放多了使得故事變得有些複雜,但就是因為我們不愛複雜只愛表面的美好,是故劇尾當村長選擇給村民(更給自己)快樂,再度用忘憂神器將村子打造成文創市集時,這美好的假象方不啻是給我們最鏗鏘的溫柔巴掌。
劇中,舒淇「被忘憂」以後,早上起床帶出了全片最有情調的氛圍,令人聯想到美劇《西方極樂園》裡的德洛莉絲,她每天醒來,美得純真得彷若初生,對世界都充滿著無窮希望,這份正能量,誰不想要?舒淇的忘憂甦醒應該要當作電影片頭的啊!(事實上這一段也確實被處理成一副要當開頭的樣子),如此,受眾在觀影時將能掌握更多設身處地的趣味與懸念,而非僅是如局外人般看著村民愚蠢且悲慘的境遇而不想或不敢融入。但《健忘村》有其賀歲片的商業目的,儘管這個多線的故事是個不錯的懸疑題材,但最後還是選擇不讓電影太過牽扯繁雜,盡量依循著時間線行進來敘事剪接,而事實也證明了《健忘村》全片看來流暢無斷頓,可使挑剔的觀眾感覺不到一般電影常犯的剪接嘎然驟停就跳往下一幕的尷尬。
勳導從成本七千萬的《總舖師》一下跳到成本三億《健忘村》,除了人物造型、美術搭景的升級外,龐大且複雜於過去作品的場面調度,也是導演此次面臨到的新挑戰。本片在村民抵禦土匪時亂成一團,雖是反應出健忘村民的能力本質,但無法營造出一氣呵成的亂境,也能看做是導演在調度上的力不從心,幸好尾聲祭出王牌神拳小江南KO整筆爛賬,秀出了幾幕夢境般的慢動作武打戲碼,搭配著玉米粉灑落時美有意境的視覺魔法,於是成了張孝全在國片最帥的動作演出,光這些也足以讓人期待導演日後真的能拍出《必殺技》。而若台灣人都能像神拳小江南這樣終於可以忘記童年的創傷(管他是西治荷治明清治日治二二八)、勇敢地變成武林高手與大俠,最後還能瀟灑地騎著鐵馬把這名號從此帶出村莊,那麼忘憂神器才能展現出它最具價值的意義之所在。
不只導演,相信我們對台灣未來都有這一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