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化的情緒,情緒化的影像——《不過就是世界末日》
今年坎城的頒獎現場,全場的噓聲在《不過就是世界末日》拿下評審團大獎時,達到高潮。被譽為新世代的天才導演札維耶多藍(Xavier Dolan)這次帶著第六部片挑戰坎城,有了眾多歐美明星的加持,卻在首映當日得到當年場刊次低的分數:滿分四分只拿到1.4分。在評審團給予重要的肯定後,承受極大壓力的多藍在頒獎現場潰堤。該片於各國上映後,不少網媒也給了極低的評價。不禁讓人好奇,《不》片到底是有著什麼樣的魔力,竟能引起如起兩極的意見?本文試圖分析導演調度與劇本內容,並由兩者高度契合的結果來解釋本片的特殊之處。
我們可以把《不》片切成兩部份:前半段的鏡頭語言有著相同的固定模式,在導演的創作手法法十分少見,並到了路易與安東離家買菸的那場戲才結束。後段則是充滿多藍擅長的技巧:高張力的肢體表演、色差鮮明的打光、不斷遠近的鏡位,當然還有深具渲染力的配樂,共同將情節推至高潮。前、後段的鏡頭語言都與內容有著相輔相成的功能,而兩者之間的對照更能體會出精心設計的效果。
《不》的前段其實是凝滯的,導演用音樂作為串場,將場景之間做出區隔。在每場戲的一開始,就直接以角色臉部的特寫支撐敘事,連續組合了各個演員的臉部表情,並透過對白主導著剪接順序,達到聲音先行的地步,往往是到最後才拍了遠景,影片的空間關係正式被建立。此舉特殊之處,在於其反叛了傳統建立場景的習慣,拒絕在每場戲開始時確立角色背景,等於讓觀眾無法掌握確切的空間概念及角色關係,而大特寫的鏡頭又吸引觀眾對角色的反應產生認同,如此一來,觀眾便必須在不清楚背景的情況下,被迫去緊抓快速的言談,在滔滔不絕的對答之間,觀眾的注意力就隨著聲音來回搖擺,無形間形成了一股緊張的心理壓力,貫穿著影片前段。
與此同時,前半段的情節即不斷地在家中爭執,從門前換到客廳,又從客廳換到廚房。爭執過程少不了成員間的怒罵、辯論,然而,其內容卻又如此感性、甚至缺乏邏輯,一再透露著角色無法言明的心理背景才是造成如此氣氛的原因。於是,觀眾在鏡頭設計下僅能依靠談話內容來建立情節的過程,詞不達意的句子令溝通更成障礙,對理解情節更是一種苦難:既無法摸清爭執的原點,又被各種情緒所淹沒。調度與內容便是在此層次上相應著,透過無力的言語和隱藏在表面下的情緒波動,形塑出折磨人心且費解的成員關係。這樣的角色建立不僅止於銀幕上,更深化到觀眾心理產生的不耐、坐立難安反應。如此特殊的鏡頭語言,可視作《親愛媽咪》變動銀幕比例的一種形變:過去正方形的銀幕比例不只是創造出不同於16:9的視覺美感,更重要的是強調了鏡頭中央的臉部特寫,讓所有反應都達到放大的效果;此次以大特寫鏡頭支撐敘事的作法,正是徹底運用了臉部反應所產生的心理張力。
後段的鏡頭語言則回到過去慣用的技巧,無論是車內整齊的對稱構圖,還是回到家後,深焦鏡頭中來回切換焦距的使用,都讓影片有了更多的變化空間。而為了增強戲劇張力,場景從複雜的室內空間,轉移到較為單一的餐桌,一頓吵翻的飯局成了加速劇情動力的關鍵。在家庭成員激烈的交鋒後,無法溝通的狀態浮上檯面,語言的「無用」終於曝光。在結尾高潮戲時,準確地以升格鏡頭(slow-motion)、追焦鏡頭,以及第一人稱/第三人視角組合,流暢地將家庭衝突轉化為迥異的視覺語言,建構出與前半部截然不同的影像基底,值得玩味。
有趣的是,情節中有著多種「不在」。首先,在片中的父親形象依然真空,與多藍的大多數作品相同,缺席的父權不僅削減了男性角色陰柔化的緊張,同時也固化了母親的家庭形象。而在電影開始時,以路易第一人稱的旁白提到、懸而未決的死亡消息,卻在結尾徹底缺席,宛如沒有結果的麥高芬(MacGuffin),凸顯出家庭裡不斷嘗試理解對方,卻往往帶來衝突的結果,其中蘊含著溝通失敗的可能性。另外,引起家庭成員的情緒如此起伏的過往,在片中並沒有被清楚交代,僅用閃回(Flashback)處理了路易與前男友的回憶。如此重要的資訊卻被刻意地壓抑,反倒是建立在這些經驗之上的情緒反應被放大,衍生成一場場戲劇化的吵架戲碼,劇烈地用言語、肢體衝擊著感官。直到結尾,咕咕鐘的鳥類裝飾突然化作活生生的小鳥,穿梭於家中各室,最後倒在路易前方的地毯上。代表著時間所構成的過往,終究能從冰冷的記憶中回到當下,如幽魂般穿梭於家庭。家庭成員沒能說出口的事實,被輕盈地換喻為時鐘上的裝飾,為影片劃下魔幻的超寫實結局。存於片中的各種「不在」,以截然不同的姿態主導了影片的重要轉折,也延遲了出戲院後的震撼力。
多藍除了因色彩豐富的視覺美學聞名外,他的作品裡往往有極具風格化的配樂。例如在後段的一開始,路易與安東開車出門的過程,便是兩位男性角色第一次直接衝突的機會。當安東焦躁地批評路易口說無心時,背景配上英國後龐克樂團Foals的〈Spanish Sahara〉,歌詞正巧說著「我是你腦中的憤怒,我是你腦內的鬼魂」(I'm the fury in your head / I'm the ghost in the back of your head),精準搭配著安東一股腦將憤怒砸向路易的情節。而在影片結尾,路易轉身離去紛亂的家時,響起電子音樂人Moby的〈Natural Blues〉,不斷吟唱著:「上帝呀,麻煩大了。除了上帝,沒有人懂我的麻煩」(Oh Lordy, trouble so hard / Don't nobody know my troubles but God),切合了主角對家庭的無力感,亦涉及片名「不過是世界末日」的神學觀。
追根究底,當溝通過程中,雙方所求的已不再是資訊的分享,而是感情的流動時,從口中說出的言語真的有能力承載情感嗎?《不》用了泰半時間展示了血淋淋的徒勞,一次次爭執都像被逼到極限一般,如此用力,卻撈不得真心。或許,家庭裡的情感需求真是如此之大,大到連溝通都成了薛西弗斯式的荒謬,甚至反過頭來傷害了自己。《不》片延續了《湯姆在農莊》中壓抑的家庭情感,也繼承了上一部《親愛媽咪》裡愛恨難分的母子關係,多藍這次選擇以回家為題,片名嘲諷似地道出難以啟齒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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