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來越愛你》:狂歡以後剩下什麼

585
2016-12-09

 以《進擊的鼓手》(Whiplash, 2014)驚艷影壇的美國新銳導演達米恩‧查澤雷(Damien Chazelle)這回攜音樂歌舞新作《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回歸,由金童玉女萊恩葛斯林(Ryan Gosling)與艾瑪史東(Emma Stone)搭檔主演。曾以畢業作《公園長凳上的蓋伊和艾德琳》(Guy and Madeline on a Park Bench, 2009)初嘗低成本音樂劇的達米安,這回終於如願以償。《樂來越愛你》不僅在今年威尼斯影展以開幕片之姿亮相,更將女主角艾瑪史東推上威尼斯影后寶座。延續前作暢快淋漓的步調,達米恩此番出手其實並不失水準,既遊刃有餘地吸納音樂歌舞片的風采,更抹上其個人風格。然而卸下華美外衣,影片的內核究竟有什麼,卻不禁令人畫上問號。

光憑著電影裡慨嘆爵士樂行將滅亡的那股氣,將《樂來越愛你》稱為《進擊的鼓手》的另類姊妹作其實並不為過,更何況它說的同樣是追夢的故事。在《樂來越愛你》,那份對音樂的狂愛從內斂青澀的爵士鼓手Andrew移轉到了驕傲自矜的爵士鋼琴家Sebastian身上。Andrew有流血的手指要包扎,Sebastian有按不停的喇叭,達米恩依舊善於鑿刻人物的記憶點。而《樂來越愛你》中試鏡不懈的女主角Mia,就像是從《進擊的鼓手》裡輕描淡寫帶過的女友Nicole那條線中抓出的人物,Nicole說她的母親也曾經想成為演員。色調從陰鬱灰冷到鮮豔飽和,人物從青澀內斂到精明外放,在這兩部作品之間,達米恩倒是意外完成了一次人物成長的推進,且不論這樣的成長是好是壞。

更重要的其實是在主題視野上的開闊。可惜這次台灣譯名翻作《樂來越愛你》,也窄化了片名原有的意涵,以及整個故事奠基的背景。事實上「la la land」指稱的是洛杉磯(Los Angeles)這座充滿可能性的詩意的城市,也意指不切實際的幻境,就像好萊塢的存在一般,更描繪活在自己幻想世界裡的狀態,如那些搬來這座城市追逐夢想的人。然而,雖然這回達米恩在個人心境描摹之餘企圖納入更多城市觀察,但是僅憑主角對洛杉磯的一句感慨,又或是鏡頭對街頭片場咖啡廳的巡禮,依舊未能揭開這座城市的底蘊,卻還是駐足於為人熟知的表層。

到頭來,追夢旅途的領悟與犧牲、戀人間「我永遠愛你」的承諾與悵然,還是這部影片著力書寫的核心主題。這也讓人不得不想起作品常以城市為書寫背景的伍迪‧艾倫(Woody Allen)的爭議新作《咖啡・愛情》(Café Society, 2016)。同樣是刻劃年輕男女渴求在好萊塢嶄露頭角,只不過有了爵士樂和歌舞加持,《樂來越愛你》確實多了不少靈氣。達米安精準捕捉了音樂歌舞片的神韻。當夜幕降臨,男女主角並肩而行,男主角Sebastian輕巧做出環抱路燈一周的舞蹈動作,無疑是在對影史歌舞經典《萬花嬉春》(Singin' in the Rain, 1952)致敬。而當他們輕輕一蹬,飄上天空翩然起舞,又讓人想起《人人都說我愛你》(Everyone Says I Love You,1996)裡伍迪‧艾倫飾演的Joe與劇中前妻Steffi在江邊的那一場共舞。

當然,影片還是鑿上了達米安自己的印記。達米安對空間的敏感讓他再次交出了一個張力十足的開場。彼時在《進擊的鼓手》,Andrew被放在灰冷的景深裡,鏡頭伴著鼓聲緩緩推近;這回在遼闊的色彩紛呈的公路上,達米安以流暢的一鏡到底追隨人們下車後的狂歡熱舞。不僅是在人車交錯的公路開闊空間,在狹小複雜的屋內封閉空間,以舞會前的一場戲,達米安也再次展現了精采的場面調度。除了極具流動性的運鏡,達米安偶一為之的令周遭人物靜止、襯托主角的凝滯鏡頭,也叫人眼前一亮,讓整部電影極具形式感。

此外,達米安的時間感也在影片中有所流露。不同於李察林克雷特(Richard Linklater)喜歡將人物置於一個有限的時間裡,並以此實驗真實時間與電影時間的微妙關係,達米恩拉出的是一條時間的縱深,在上面標記各種時間點,以此延展出人物成長的足跡。在《進擊的鼓手》中對秋天、夏天的標記還顯得極為鬆散,到了《樂來越愛你》他則更有意識地以「春夏秋冬」的時序,從今年冬敘述至來年冬,以季節演變折射星途與情路轉折,並偶爾輔以小細節上的妙趣,如夏日開場,單行道上一輛車滑稽地被對向車倒退推行。

不僅如此,這回在敘事上達米恩還揉入了倒敘,操作了視角轉換。當鏡頭一路追隨聽聞琴聲的Mia走進餐廳,與被辭退的Sebastian四目相接,故事隨之一轉,復又回到兩人初遇的公路上。此時,鏡頭轉由Sebastian的視角展開,再接上餐廳相遇的時間點。電影尾聲,在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手法又玩了一遭。那段琴聲彷若某種暗號,讓人又恍惚墜入了時間裡。如果當時選擇的不是漠然離去而是熱情相吻,那麼故事發展的軌跡會不會有所不同?達米恩在這裡似乎提出了與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同樣的疑問。只是奇士勞斯基在《機遇之歌》(Blind Chance, 1987)裡反覆辯證的是不同機遇下的多種可能與不可扭轉的宿命結局,而達米恩在這裡卻像是只為飽含深情與詩意地提問一句,徒留下一筆悵然而已。故事中過度頻繁的蒙太奇還是略去了太多情節鋪排,技巧性的剪接雖巧妙扣合音效節拍,卻也讓人終究走不進角色裡,無法捕捉那細微的情感流動。

無標題

最終,讓人不得不問的是,影片在浮華與狂歡過後,究竟又留下了什麼?這終究只是又一個勇敢追夢的故事,而且還是又一個憧憬好萊塢的平庸故事,即使達米安刻意留下的遺憾似乎讓影片少了那麼點司空見慣的青春勵志。可是當電影落幕,人們依舊活在歡騰的歌舞裡,在天空漫遊。只覺目眩神迷,卻依舊落不著地,觸不及現實生活的影子。高度風格化的鏡頭徘徊於舞者與歌者間,雖流暢迷人,卻也終究晃得叫人發暈。適逢美國大選甫在不久前落幕,在躁動不安的年代裡,我們是否還要滿足於一個早已被說爛了的追夢故事?即使這部電影或許可以予人某種暫時放空的美好憧憬。重新回到影片的片名,諷刺的是,以現實世界為參照,形容這部電影活在「la la land」裡似乎也同樣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