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的鄉愁,無解——《河北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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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11

《河北台北》的主述人老李一輩子都在重複說同一個故事:從家族被軍閥滅門、母親因病自沈水塘,說到參與國共內戰、韓戰,搖身一變成為反共義士來到台灣。他絮絮叨叨說著怕無人在意,確實沒有幾人當真,即便是至親亦復如此。老李的女兒在大學主修視覺傳播設計,覺得老爸很有戲,便用影像斷斷續續記錄父親,一拍就是十五年。因緣際會女兒去至老李的家鄉,即便景物人事全非,原來老李講的過去幾乎都是事實,也符合史實。事實殘酷,悲傷深重,老李藉著不斷言說、不斷遊戲來安慰自己,即便無法超越傷痛,或可稍稍安頓身心。

《河北台北》是個悲傷的故事,關於戰亂、喪亡、流離、孤獨,好在老李健談又幽默,沖淡了悲傷的基調。老李一直在談死亡:父母的死、袍澤的死,自己的死,說到傷心處流淚哭泣,這是人之常情;他看過太多死亡,由死提煉生的力量,所以他精神健旺侃侃而談,在鏡頭前變裝扮演女性也是一派從容。只是有些傷口太深,疤痕無法完全癒合,必須尋找發洩的出口,所以老李髒話詛咒不離口,說得自然利索,日常嗜好是喝酒看A片。孤獨的人需要玩具:他撿拾空氣人形(充氣娃娃)與自己同眠,在緊貼臥床的牆面貼滿裸女海報。孤獨的人也需要遊戲:他跨越性別扮演女性,這似乎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他甚至建造墓穴,用紅漆端端正正寫好自己的姓與名,他活著承受太多喪亂離苦,希望死後有穩當的埋骨之所。老李自軍中退役後開公車二十多年,除了熟悉的幾條公車路線,他不識得其他的路,不知如何去往很多地方。也許所有他走過、開過的道途,都不是他自願要去的,只是被外在形勢推擠著前進;也許所有的選擇都只是被迫去選擇。「是命運選擇了我」,這是多數外省老兵生命的共像。

老李說:「若自己不喜歡自己,誰會喜歡你?」他應該很喜歡擺弄玩具、盡心遊戲時的自己。老李前半生都在對付時代苦難,二十歲時父母喪亡,兄弟離散,曾在軍閥、共產黨、國民黨麾下從軍,一雙赤足行萬里路征戰中國各處,甚至出國打了韓戰。老李能夠活下來渡海來臺不是奇蹟,是務實與韌性保全了他:「當兵不是自願的,吃誰的飯就對誰好。」沒爹沒娘沒家沒飯吃了,誰還有餘力堅心忠黨愛國。這位河北老兵離散遷徙的一生是底層外省軍人的縮影,很可以和紀錄片《海的彼端》參差對照,補足台灣移民史另一塊圖像。台灣的底層移民史有豐富的材料值得挖掘,無論移進或遷出都是為了生存,突破困境,如果沒有戰亂,不因窮乏,人多半安土重遷。

第一個鏡頭異常粗糙,導演不嫌其醜,因為那種粗礪映現了她開始拍攝影片時的真實情狀:經濟拮据但心念素樸;第一段場景是父女最親密的時刻,出現父女難得的對話。老李進場的儀式很猛,「道在屎尿」或可形容,為他的人格特質定調。接下來導演幾乎都保持沈默(或者剪掉自己說話的段落),忠實扮演記錄者的角色:不干預、不提問、少對話。老李很入戲,導演很冷靜,一動一靜一熱一冷,入戲與抽離之間讓觀者可以調整觀看的距離,也就有更大的想像空間。導演在拍攝的過程中才逐漸瞭解父親,也才真正理解他的孤獨與悲傷,她希望觀眾可以像自己一樣,透過影像與言說理解她父親那一代的人,聽他暢所欲言,無需額外的文字解說,所以堅持相對客觀的形式,不介入詮釋,不現身說法:「我不想引導觀眾的感受」。導演當然一直都在拍攝現場,但是她儘量不讓自己強做解人,這或許是她多年擔任專業剪輯的影響:保持適當的審美距離才能從大量的影像中理出清晰的脈絡。然而她又著迷於視覺傳播可能負載的抽象意義,便以舊照片和實驗影像再現父親所經歷的幾個悲傷時刻與歷史事件,用拼貼、交疊、融合的虛擬影像描繪自身對私人經歷與歷史事件的主觀感受,這就讓紀實電影有了超脫現實的抽象層次,也是她刻意表現自己「在」的時刻。

《河北台北》說到底是關於父女和解。導演李念修拍攝父親李忠孝,父女年齡相差50歲,父女疏離彷彿兩條並列沒有交集的平行線,影像讓平行線逐漸靠近,父親終於在人生暮年和女兒交會,影像是兩人久別重逢的觸媒。李念修拍得很真心,難堪的、傷心的、乖離的、感動的,都沒有太多隱藏,即便她想保存對父親美好的記憶,捨棄一些令人不忍卒睹的片段。李忠孝到死都沒能回到中國河北南皮縣高庄子村,也沒來得及看到這部紀錄片完成,他生前與家人疏離,朋友也不多,死後沒有舉行公開告別式,所以女兒以《河北台北》「獻給終身未回到故鄉的父親,老李」。其實老李毋需回到河北南皮縣高庄子村,他真正的故鄉只存在他的記憶中,他保有的只是鄉愁。而鄉愁,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