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山影展】在釜山邂逅韓國獨立電影
釜山影展一年總共選映約300部影片,下分12個單元,其中包含了三個單元專門推介韓國電影,一是「今日韓國電影:大觀」(Korea Cinema Today:Panorama)單元,從獨立到主流共收錄了17部韓國電影以展示多元類型與風格,一是「現今韓國電影:視野」(Korea Cinema Today:Vision)單元,共精選11部韓國獨立電影,另一則是「韓國電影回顧」(Korea Cinema Retrospective)單元,今年以李斗鏞做為回顧的焦點影人。
在以上影片中,小成本的韓國獨立電影尤其值得關注。這些影片雖或多或少依舊延續了一些恆久的電影命題,卻尋得了不一樣的詮釋路徑。當華語圈的許多創作者還在煩惱於資金不足、籌資無路,這些韓國創作者卻已經在小成本的創作規模中實踐出不一樣的敘事軌跡,開拓出另一條路徑。透過對形式創新的反思與嘗試,這些作品展現出了令人激賞的新意及挑戰實驗的企圖心。以下將主要討論「視野」單元中的三部獨立電影,以及「大觀」單元中的《桌》(The Table)。
《桌》(圖片來源:釜山影展官網)
■ The Table
「大觀」單元中的《桌》(The Table)由金中冠執導,片中雖擁有鄭恩彩、鄭有美、韓藝璃、林秀晶等多位女演員,且導演前作《最糟的女人》(Worst Woman)也累積了一定知名度,實際上,《桌》卻是一部非常小的電影。整部電影僅呈現四組長篇的人物對話,且發生於單一空間內。同樣的咖啡店,同樣的餐桌,同樣的桌上花,甚至同樣的咖啡店店員,這些一致的事物作為串連四段故事的物件,也成為一以貫之的觀察者,撐起全片的一口氣。
其實,在這四組長篇對話中,搗弄的不外乎再尋常不過的情感關係,時而絮絮叨叨,時而沉默凝滯。女人們心思細膩,婉轉敏感,憐惜桌花,男人們則像長不大的男孩,冒失莽撞,棄置落花。每一段故事都以女人的身後鏡頭切入,並多以正反拍特寫鏡頭捕捉演員每一瞬的表情、氣息與情緒,在對話的起承轉合間,也達成了對時間的紀錄。戲都在那些流轉的細節裡,每一個顧盼淺笑,凝神慍怒,都自然而迷人。鏡頭游移於室內與室外,小桌一側是可以直接望向鄰近街區的落地大窗。但直到人物對話行將結束,觀眾才得以看到窗外的景致,隔著玻璃,同時包裹進此時已來到了店外的人物。
《桌》在形式上是四部短片的集結,卻妙在以空間思索,從而形成了一種微妙的故事關聯,並沉澱出時間的流逝感。人物之間即使並無直接交集,故事仍在這樣的並置中達成了對愛的過去與追憶、愛的萌芽與伊始、愛的未來與未知、愛的崩解與告別等四段命題詮釋。作為一部清淡雋永的小品電影,《桌》在韓國累積了不錯的口碑,尤其獲得不少年輕觀眾喜愛。
■ Autumn, Autumn
與《桌》相同的是,韓國獨立電影《春川,春川》(Autumn, Autumn)同樣擁有絕佳的長篇對白與演員表現,只是在呈現手法上兩者迥然不同。
兩部片都建立在不破壞空間的基礎上,《桌》以交替且近身的正反拍剪接,來凸顯人物的情緒,《春川,春川》則更青睞於從一角細細凝視、不打斷的長鏡頭。在導演給與大致方向後,演員獲得相當程度的發揮空間,進而憑藉個人對角色的想像與理解,釋放出最為自然的一面。
《春川,春川》其中兩場戲尤其精采,一場是年輕人智賢滿懷歉疚在夜間戶外打電話給舊友,那份歉疚來自自己當年未參加對方母親葬禮,也來自兩人稍早在路上重逢,他卻已忘了對方的名字。隨著他時不時起身,擺弄身體,甚至哽咽低泣,央求電話裡的老友為他唱一首歌,一股細微的成長情緒伴隨著緩緩溢出的歌聲,在這場戲中被牽引而出,直觸人心。另一場戲是各自擁有不同家庭背景與人生際遇、共酌同遊的兩個中年人,在舉杯雜談間輕描淡寫閒聊舊事。妙的是此時人物身後的自然光影忽明忽暗、灑落閃爍,以一種隨機的方式也參與進敘述中故事的形構裡,並偶與人物關係的改變(親近時明,疏遠時暗)形成一種微妙的非人為的暗合。
《春川,春川》的題名更讓人想起侯孝賢導演的《南國再見,南國》,這不僅是聲韻上的喃喃反覆,更直接牽動了一股濃重的土地情思,並帶出懷舊、返鄉等主題。當然這也不是一個嶄新的命題,近年多部中國新銳電影如《枝繁葉茂》、《路邊野餐》,都奠基於這樣的主題。而《春川,春川》所注視的,也正是導演本人的家鄉。家鄉被開挖的山地、變遷的地景,在電影中都被忠實捕捉。行船江上讓人偶有朦朧浩遠的《長江圖》之感,而斷壁殘垣則頗有幾分《翡翠之城》的泥土與寫實味。
《春川,春川》放棄了傳統敘事,展開雙線人物。故事在一開始即建立兩組人物在列車上的相遇,並以舊友知己的話題為延續,之後卻放棄了讓他們再次邂逅,智賢在後段故事中缺席。電影只是似有若無地讓這兩組人物在不同時間點來到同樣一艘船上(也是交通工具),甚至最後更讓人懷疑:他們先前是否真的相遇過?影片結束於人來人往的公共廁所前,攝影機靜靜凝視,遺下想像空間。
雖敘事零散,《春川,春川》卻在對話中埋下豐厚人物的基底,並細膩捕捉了年輕人與中年人行至人生路口的幽微情緒。在具特殊意義的空間內安置人物,全片實際上更似一首寫給家鄉的情詩。以一種近似於紀錄片的手法拍攝,《春川,春川》更直接地將意圖指向對真實的探尋。
《春川,春川》(圖片來源:釜山影展官網)
■ The Noises
另一部獨立電影《噪音》(The Noises)同樣對空間具高度敏感。全片幾乎都在導演自宅拍攝,也無怪他僅將此片視為練習之作。但這部小作品卻同樣對空間進行了實驗性的運用。
《噪音》處理的自殺議題並不鮮見,影片以近黑白的色調來彰顯主題的嚴肅,卻也在兩個人物互動中安插了更多幽默橋段。兩場精彩的衝突戲場面混沌、紛亂,恰似早期阿莫多瓦電影中的鬧戲。一場戲發生在二樓房門口,鏡頭俯視主角俊昊,他一人徘徊於房裡房外,同時應付電話中焦急的母親、辦案的警察,還有史嘉莉的追問,一切亂作一團,失控失序。另一場戲則是在家門口小院,俊昊一人面對鐵門外頻頻叫囂的史嘉莉雇主以及身旁史嘉莉的倉促解釋,多方話語在空中交會,頻頻堆砌、反覆、重述,卻都搭不上線,臨近崩潰邊緣。
《噪音》以一段段的黑幕來標示時間的斷點,以遺留的空白來暗示時間的推移。人物關係隨著實際相處而改變,角色成長也由此建立。一扇被拆除的門立於房間之外,作為強有力的視覺符號在全片中頻繁出現,一方面既因房間敞開,任何人都能進入而製造噪聲與混亂,另一方面也投射出了角色的內在心境─自殺並非實際所想,渴望他人進入與溝通才是真實慾望。《噪音》巧用有限空間處理沉重議題,比起說教而更多著墨於角色的自我摸索與彼此牽連。雖結尾略顯單薄,仍不失為一次精彩嘗試。
《噪音》(圖片來源:釜山影展官網)
■ Baby Beside Me
相較於前述幾部,同為獨立電影的《孩子與我》(Baby Beside Me)顯然通俗得多。乍看之下這是一個再常見不過的青春成長故事,講述年輕新手父母所遭遇的情感與生活困境。然而該片卻展現出了不一樣的思考方式。比起直接處理年輕未婚夫妻間的磨合與碰撞,《孩子與我》索性在男主角發現孩子身世真相後,就讓未婚妻長久缺席,故事遂轉為一個初當完兵的年輕人如何學習當一個兒子、一個父親的成長歷程。影片對問題進行了逆向解決,先鋪墊年輕人與孩子的相處過程,待其有所領悟後,再讓未婚妻回歸,從而自然地迎來了圓滿收場。且不論結尾是否適切,單看延展的時間軸線所推動的人物成長,以及反向思考所開展出的別樣情節,都讓這部電影成為一部完成度極高的作品。
《孩子與我》(圖片來源:釜山影展官網)
相較於許多韓國電影對暴力的癡迷,誠然以上幾部電影都屬於比較清的一流。然而調性或許並非重點,其實關鍵還在於如何在敘事上為人物安置足夠充分的背景脈絡、捕捉細微處的刺點,使觀眾得以尋獲與之共鳴的情感依歸,以及與之碰撞的情感衝擊。大製作韓國電影如華納兄弟投資、將代表韓國角逐奧斯卡的《密探》(The Age of Shadows),又如有資深與人氣演員領銜主演的《兩個男人》(Derailed)都有人物背景設定過於單薄的問題,缺乏充分細節來刻畫人物性格,映襯人物行為。
此外,在手法上的挑戰與革新,或許是這些小成本韓國電影給與新進創作者最為重要的啟示。對影片中的時間與空間作更為深沉的省思與形塑,對敘事鋪排作另一角度的翻轉,將更有助於獨立電影另闢新途,走入觀眾視野,引得看客流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