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他鄉是故鄉,故鄉已是他鄉──似遠還近《海的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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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13

日本記者松田良孝觀察到琉球石垣島上有居民燒長香,迥異於日本各地燒短香的習俗,他們還會說一種外國語,他探究不同族群的習俗與語言,發現石垣島上有許多台灣移民,進而寫成《八重山的臺灣人》。台灣導演黃胤毓讀了這本書,「知道沖繩有一群台灣人,很想去看看……」。經過一年多的田野調查,計劃拍攝「狂山之海」紀錄片三部曲,《海的彼端》是首部曲。依循書中文字與電影情節的線索,本文要描述庶民百姓在政治動盪、歷史變遷與生活慣習之間,無常/如常的生存狀態。

《海的彼端》聚焦在一個大家族三代人,意圖以家族遷徙的私歷史,映現背後國族文化的大歷史:亦即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到一九六〇、七〇年代之間,台灣人由宜蘭、南投、彰化等地,移居琉球八重山石垣島找尋出路的艱辛歷程。導演選擇玉木玉代(原名王玉花)一家作為故事主軸卓有深意,因為玉木婆婆本身很有戲:她16歲時就早風氣之先自由戀愛;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丈夫以「拐騙玉花」罪名被警察羈押;兩年後夫妻二人帶著出生不久的長子,捱過海上風浪偷渡到石垣島;1962年聯合其他三個移工家族率先爭取歸化日本(1964年批准);丈夫早逝獨立撫養七名子女;晚年帶著女兒孫子五人返台探親。玉木家族成員多達一百多人,世代差異複雜多元但清晰分明,深刻反映了三代人的內在想望與外在時代因素,作為八重山移民家族史的縮影再恰當不過。

台灣人移民八重山,底層人民求生存的經濟考量是主因,政治局勢遞變則是另一股驅使力。戰爭成敗決定政權移轉,直接影響這群台灣移工的身分╱認同以及權益。戰前台灣本島與八重山諸島同屬日本管轄,沒有國界,台灣人移居此地工作相對容易;戰後,台灣改隸中華民國,國共內戰後國府退據台灣,國籍轉換雖有疑慮,但求生存才是當務之急;1971年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不被國際社會承認,危機浮現;1972年中華民國與日本斷交,無國籍問題爆發。種種政治局勢變化與政權移轉讓台灣移民看清事實,唯有歸化日本,尋求穩定的身分與清楚的國籍,才能保障下一代的發展,保全徒手建立的家園。同年美國終止托管琉球諸島,歸還日本,台灣移民把握這股琉球回歸的浪潮,積極奔走申請遞件,附上脫離中華民國國籍證明書,成功歸化日本。松田良孝在《八重山的臺灣人》指出實際歸化數字:「一九七三到一九七五年這三年期間,共有一百七十八個台灣移民取得日本國籍。」

電影一開始即點出「日久他鄉是故鄉,故鄉已是他鄉」的題旨──八重山移民第三代只會說日語,完全無法與台灣埔里的親戚溝通,雙方只能借菸、遞菸、用簡單的英文字談菸來緩解言語不通的尷尬。對照侯孝賢《悲情城市》中瘖啞的台灣人,《海的彼端》探討的是失語而非無言的歷史:第一代移民初來乍到新居地,在家說台語,在外學日語,面對生存困境;第二代因為備受歧視抗拒說台語,多數父母也不鼓勵,壓抑內心面對歧視污名;第三代已經完全融入當地的文化與生活,毫無學習台語的需要,安然面對母語是日語的現實。玉木家第三代的玉木慎吾是搖滾樂團貝斯手,他在演唱會舞台上激情高呼:「出身沖繩縣石垣島,台灣混血,我是慎吾,請多多指教……」而他的祖母、父親、姑母、叔父走了多少坎坷路,才讓他這一代人可以心無罣礙,坦然告白。1974年八歲才移民石垣島的台灣人第二代曾根財基(原名曾財基)談起移民/移工有深刻體會:「剛來日本時,我一直認為不懂日語是外國人最大的障礙。但是,現實並非如此。比起『語言』,『歧視』是更大的障礙。」歧視外籍移民╱移工不分古今舉世皆然,只是當那個外籍是台灣人就更觸痛我們。這也正好讓已將本土意識與地方認同視為理所當然的我們,有機會反身思考新住民以及外籍移工現時在台灣的處境。

片中不時穿插玉木家族在九〇年代所拍攝的家庭錄影,真實影片再現生活現場的親密感,模糊了日常生活與戲劇表演的界線。核心人物玉木阿嬤是本片成功的關鍵。她說話直接不修飾,保有原始台語的生猛力道,盡顯勞動者直來直往不打誑語的質氣;她用全副力氣對付時代苦難,在她來說吃苦真是吃補,所以元氣飽滿,強悍中帶著柔韌,又一逕笑著不為難別人,苦過的人能不酸人也不自苦,這就是人生境界,也是台灣和石垣島共通的人地性格。導演選擇玉木婆婆貫串全片,並由孫子慎吾擔任敘述者,祖孫兩人真切的互動,讓時間被看見,人生暮年與青春勃發的對應與對映。慎吾以相對抽離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家族史,少了糾結,卻依然在乎,甚至逐漸認同,這應該最接近導演所持的「尋常」觀點。

2015年春天,高齡八十九歲的玉木阿嬤返鄉探親,已經聽不懂台灣通行的「國語」。即便故鄉已是他鄉,隔著海天兩百公里,她還是常常收聽宜蘭的台語廣播,在正式公開場合會這樣介紹自己:「我出生埔里,是1949年到島上的台灣人。」這是她所選擇的認同,如此理直氣壯。她的至親與同鄉一樣有選擇認同的自由,他們可以選擇當日本人或台灣人,或者就像曾根財基所言:「是日本人嗎?還是台灣人?我想都不是吧 (也都是吧!),我就是人啊。」曾根說得好極,認同是流動的,族群、性別皆然,他人無權置喙。把人還原為人,就更能理解人的共同情感與困境,對非我族群的歧視與誤解也就能減至最低。

片子最後的場景是中秋祭典,石垣島的台灣裔家族齊聚一堂,在神社舉辦土地公祭:長香、豬公、各式祭品、唸唸有詞,甚至有音樂歌舞表演〈高山青〉。不看幾代人的內心戲,不聽他們說的語言,光看這場祭典的畫面,很難想像隔著六、七十年的歷史,在鄰國的小島上,他們拜起神來依然是道地台灣人「俗擱有力」的熱鬧架勢。這儀式超越時間空間,在海的彼端,由口操日語的移民保持著。看著玉木家族包粽子、拜祖先、祭土地公、推拒紅包,展現了我們再熟悉不過的風俗、儀式、人情,感覺異常親切又親近。然而這是他們為自己保留的記憶與歷史,並非為了傳承台灣文化,也不是要滿足我們的鄉愁,他們有自己的鄉愁,與他人無涉。

《海的彼端》讓我們知道了八重山臺灣移民的一些人一些事,看見被遺忘的時光,認識被隱沒的歷史,也就更理解他們與我們的超越與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