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是「搖滾」和「青春戀」——《搖滾青春戀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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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18

愛爾蘭導演John Carney的新作《搖滾青春戀習曲》(Sing Street)的最後一場戲,發生在風急浪高的海面上,最後一個鏡頭停在15歲的主角Conor(Ferdia Walsh-Peelo飾演)的臉上;倒數第二個鏡頭(也是特寫)給了比Conor年長一歲的Raphina(Lucy Boynton飾演)。他們是一對隻身前往倫敦的戀人,身上除了音樂錄影帶什麼都沒有。至此電影戛然而終,銀幕上出現字幕「獻給普天之下的兄弟」,音樂是Adam Levine演唱的〈GO NOW〉正進入高潮,激昂地繼續。這個結尾令人想到《四百擊》中的安端,同樣面對大海的13歲少年。比較《四百擊》和《搖滾青春戀習曲》這兩則「自傳」,可見不同:楚浮宿命、消極,John Carney則帶有英雄色彩。

 

不止於八十年代

1964年也有首歌叫〈Go Now〉的,由Moody Blues樂隊演唱,並被另一部英倫電影《45年》(45 Years)當片尾曲使用過。John Carney本身是音樂人,不可能不知。如果說《45年》從耄耋老人的角度,側寫並回望了黃金的六十年代,那麼《搖滾青春戀習曲》則是從少年的角度來表達的,雖其表面是1985年。

興起於1980年代的歐美「新音樂」(New Music),除形式風格極多樣之外,總體特征便是:復古(回歸)60年代的傳統。如同80年代復興的英國電影那樣,無論音樂還是電影運動,皆可說是一次對過去的緬懷,新思潮和新創作皆於「舊」的母體之上開花結果。假設Sing Street這隻樂隊的風格是「未來主義」(futurism),60年代不單爆發了核彈危機、美蘇兩國完成了登月壯舉,庫柏力克亦拍出了《2001太空漫遊》……。那是人類面向和創造未來的巔峰時刻。

Conor的哥哥在片中對弟弟說:「我是開荒牛,你沿著我的道路前進。」他形容弟弟來到人世前六年的家庭光景:「兩個並不相愛的教徒與一個Baby,擠在一所公寓中度日。」屈指算來,21歲的哥哥於1964年降生,那一年披頭四成為世界級樂隊,越戰升溫,中國進入文革前夕。儘管在哥哥口中,披頭四已是過去名詞(是的,早於70年代藍儂已單飛了),可他對搖滾的理解:「只管向前」、「不怕做錯」、「真正的人生課程」等,既是其對人生的理解,而且每一句、每個字都來黃金的60年代。做為Conor的精神導師,哥哥的人格構建於「過去」,這是無疑的。

基於此,期末演出〈Brown Shoes〉中,Conor說:「這是我們的最後一次演出,把歌獻給當權者和混蛋們」,觀眾雀躍地戴上修士的面具、有人用滅火器把燈光開關砸爛。這一幕拍攝於2015年的戲,也許是對60年代學生運動及胡士托音樂節的呼應和致敬吧。

 

回到未來

拍攝〈Drive It Like You Stole It〉音樂錄影帶時,Conor提及了1985年的美國電影《回到未來》(Back to The Future)。電影中的時間分別是50和80年代,講述一位青年人意外穿越到50年代,他為了回到未來所做的行為,令30年前父母的命運發生了變化。做為一部喜劇格調的科幻片,《回到未來》講出了80年代西方社會的主題之一:和解。

1960、70年代是革命與分歧的激進歲月,雷根與柴契爾夫人的新自由主義奠定了八十年代務實的社會主調。《回到未來》本身是一次美國人的「自傳式」講述,通過對過去的改寫,完成創傷治療,當「虛構的真實」被重置,人際得到和解,歷史和未來都得到改變。所以,我們在《搖滾青春戀習曲》的場景中,也看到了「和解」與「改寫」:已去了倫敦的Raphina卻推門而入、已宣佈分居的父母卻如初戀般起舞、已長期動口不動手的哥哥卻剪去長髮騎哈雷駕到、哥哥與Raphina的男友兵刃相見後卻惺惺相惜、全片唯一的「反派」獨裁修士卻像孩子般參與了演出……。

從這個角度來講,《搖滾青春戀習曲》是保守的,也是不夠「搖滾」的。但基於影片所描述的時代和家庭的不幸:全國半數人失業、無愛的清教徒家庭、專制暴力的教育……這種溫情的筆觸,也不無啟發。《搖滾青春戀習曲》中哥哥和弟弟,望著每天放工後坐在台階上抽煙、讀報的母親的那一幕,及Conor臨行前對睡夢中母親的那句「Mama, I love you」,讓我們由衷感歎:這部電影中的人物是多麼地相互欣賞及體諒。連那位暴力的壞學生,最終也成了樂隊的場務,不僅發揮其所長,還激發出了責任感,由此也令其擺脫了暴力之家的牢籠。對比另一部正於香港上映的音樂紀錄片《少年滋味》,同樣講兩代人,香港的年青一代似乎只是暫時做著心愛的事,年長的一代明知社會有病,卻強推孩子去「適應」。兩相比較,顯得如此不同。難怪雨傘運動後,香港青年人很快會說「失敗」;當「是否紀念64」的爭議出現後,香港的長輩很快會責難晚輩不懂事。原因也許是,香港兩代人長期缺乏相互支撐的機會、意識和經驗吧,這需要把各種分歧當作自我訓練的時機,更需要互相欣賞的胸襟。

 

超過音樂的音樂

在這部電影中,音樂成為「神」一樣的存在。如同文學、電影對有些人的影響和改變一樣,音樂奇跡般地把Conor推向嶄新的人生。他在電影中隨著音樂飛速成長,甚至超速地成為更完善的人,無論是其外貌還是思想,以及感情。

這是John Carney的成長自傳,在外人看來可能浪漫化了,比如樂隊水準提高的細節似乎不足,比如Conor性格由弱變強的過程似乎不夠等。這些也許可以算「缺點」吧,但反而成全了影片虛實交雜、音樂與故事相生的面貌,乃至與〈Go Now〉所唱出的一往無前的主題相切。何況對於敘述者本人來說,「現實」本來就是那樣的。

做為文章的尾聲,簡單提及三個未來得及展開的點:

1. 1964年的〈Go Now〉雖唱告別,卻為不捨、無法面對。而2015年的〈Go Now〉也唱告別,但鼓動向前,不問結果。

2. 楚浮完成的是消極自傳(contamination sequences),John Carney完成的是英雄自傳(redemption sequences)。從敘事和人格心理學來講,是截然不同的,John Carney的未來與楚浮應該也非常不同。不信,我們20年後再看。

3. 這對戀人離開1985年後,並不會「幸福」。1986年挑戰者號爆炸車諾比核電站輻射洩漏,1987年美國股災……。將每一次出走,都看作「最後一次」,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