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象缺席的寬恕——從《崩壞人生》(Demolition)反看現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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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3

《狂野行》(Wild, 2014)導演尚馬克瓦利(Jean-Marc Vallee)的新作《崩壞人生》(Demolition),開篇即一場致命車禍。不少電影作者都曾以行進中的私家車來比喻現代處境中的夫妻關係,波蘭斯基《水中刀》(Knife in the Water)和奇士勞斯基《藍色情挑》(Blue)的開篇莫不如此。很明顯,片名(Demolition)所指非車禍本身,假設災難摧毀肉體後,僅僅引起悲慟,遺下些回憶,那又何談Demolition?因為怎樣怎樣、接下來就必然怎樣的思維「定見」,被猝然來臨的猛烈撞擊轟開了個缺口,男主角Davis由此展開跨度約一年(放映時間為100分鐘)的小徑交錯之旅。待片尾響起Half Moon Run樂隊的〈Warmest Regards〉時(期間夾雜了一聲爆破,及一句獨白:「Warmest regards, Davis Mitchell 」),證實了影片意念所含的寫給觀眾的一封信的構思,而觀眾亦完成了一段絕不簡單的旅程:隨男主角見證了各種定見的崩塌,也反窺到現實中自己的人生和家庭。

Davis每封投訴信都是一段插敘,待第一段結束,亡妻的形象是位哼著《小夜曲》的「美國姑娘」,其所遭遇只是普遍意義上的「不幸」。所謂「美國姑娘」和「不幸」,都是定見,影片亦用了不少篇幅強化之:隨Davis思緒閃動,妻子手捧購回的水果盒和小塊地毯,舞動肢體表達歡樂。Davis在信中介紹妻子說:她是一位看到雙子大樓倒塌會悲痛失聲的好姑娘。他們相識於一個以卡通海馬為主題的派對,並很快上床。對,就是如此不幸:愛她的雙親不得不送走黑髮人,事業興旺的丈夫成了鰥夫……。但,且慢,好像並非這麼簡單,於丈夫每次思緒閃動中所出現的妻子形象,與觀眾都保持一段距離的:其或舞動於餐桌的另一端,或在浴室的鏡中凝望,或在丈夫起床後才顯出背對鏡頭的軀體,或矗立於沙灘的前方……。人物如此保有自己的空間,不斷提醒曖昧之重要,對「不幸」的女兒和妻子這兩重身份構成了質疑。待房子拆毀,Davis看到那張超音波相片,了解到一年前的家庭隱秘後,片首的《夜曲》再響起,觀眾又看到車禍前妻子轉頭望向丈夫(觀眾)的眼神時,分明感到不再那麼簡單了;甚至車禍本身,似也非偶發事故那麼肯定了。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呢?其實真相並不重要,或者說,準確的答案反而會背離生活本質的意義。

一輛跟蹤Davis快一年的旅行車於墓地外停下,駕車人看到Davis後猶豫了下,但他依舊走入並站到了逝者墓前。當觀眾感動萬分地聽到來自丈夫對「第三者」的寬恕後,才發現全部是誤會,那個陌生人原是一年來受盡良心折磨的車禍中的另一方——法律上,其應該不是肇事者,並沒有責任,即也處於一個曖昧的空間。假設此時,觀眾再次被影片打動,絕非因陌生人的道德困境或丈夫的寬容心,或逝者終於安息等等,而是這重缺席了對象的寬恕,反而推出了一幅更廣闊得多的心靈圖景,帶我們踏足於一片輪廓絕對不分明的世界。

影片為「花園」中交錯的小徑留下不少路標的,我試舉幾例。與撕裂或拆毀有關的:車禍的撞擊、砸冰箱、拆咖啡機、卸下廁所門、毀掉電腦、地盤拆房子、鐵釘鉆腳底、真槍實彈打自己、砸自己的房子……這組路標最終指到了妻子梳妝台的抽屜,其中有張超音波的相片。與生長或生命有關的:不再繼續剃毛髮、再次被刮乾淨的毛髮、妻子梳子上的頭髮、門前由父親滅蟲的樹、路邊倒掉的樹、不完整的心臟(被樹上蛾子吃掉的)……這組路標,最終再次指向相片上的孩子。與時光暫停或時代有關的:卡住的自動販賣機、做出擁抱動作的卡通海馬、19世紀的蕭邦、多數流行於60年代末至70年代的歌、倒放的影像、做虛化處理的對白……這一組,最終還是指向相片所固定下來的一年前的時光。那麼,這一部電影,除了被寬恕者是缺席的,其實寬恕者本身需要被救贖。一張定格的負相(超音波相片),連接起了所有的人,以及陰陽兩界。

再簡單說下另一些「不肯定」吧。作為客服部門的女主角,有一個西班牙名字,但長得並不像拉丁人。從「定見」來看,她與Davis應該上床才對,特別當Davis問起我們該如何使用這張沙發時,多數觀眾不會猜到下一場是兩人在沙發上做手影遊戲吧?而客服部門究竟做些什麼呢?從影片中看得很「虛」的,而其與老闆的同居關係也非公開,與Davis的關係又無法一言蔽之。大麻、廢棄的海邊遊樂場、飛翔的海鷗、翻起筋斗來很有力的軀體……。這一切又賦予這位女性濃厚的「離地」色彩。再看看她的兒子Chris,在母親嘴裡,這個兒子看起來12歲,實際15歲,說起話來20多歲。Chris第一次出場,是在窗口用望遠鏡偷看離去的Davis,燈光昏暗,他一頭長髮,似乎一個小女孩。第二次出場,是背對著Davis吃早餐,滿口fuck,分明是一個男孩。之後他模仿鮑勃迪倫唱歌、涂口紅、指甲有染色,直至向Davis提出性向話題,他的曖昧性昭然若揭。

至於男主角Davis,電影世界中的所有的「不肯定」都是一面面鏡子,每次都反照出他的新面貌,以打破我們原本對其的「定見」。乘龍快婿、銀行家、喪妻者、無感者、極端好奇的人、受到誘惑的男人、精神上的父親、自虐狂、不通人情者、寬恕者……一面面鏡子立起來,Davis就隨之映現出一個個我們想不到的形象。

看著Demolition這個世界,及其中的各色人等,再反看我們自己的人生處境和歷程,難道沒有一絲呼應嗎?影片中那首配合海灘遊樂場的帶有濃烈東歐格調的法國歌曲,也許一直在暗示我們:世界何止眼前這一個,尋找答案並非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