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之墓》——不只附身,更要你的想像顯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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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22

初次看阿比查邦的電影是在一個學生社團的場合,工作人員在影片放映前悄悄對我說:「撐下去,看到最後就是你的。」那天看得是《熱帶幻夢》(Tropical Malady,2004)。那悄聲的提醒似乎成為我看阿比查邦的準則與期待,影像緩緩推移,時間的行走釀出最後的視覺震驚,為先前的沉滯標上超現實的句點,華麗而奇幻。阿比查邦的電影總是融合了夢與現實,森林是慾望的入口,深邃綠意漫延銀幕,幾乎不動的長鏡頭帶著我們緩慢安靜地朝深處走去,顯影的卻是附身輪迴、前世今生。

《華麗之墓》卻不太一樣。

故事描述女主角阿珍在醫院擔任志工,看顧一群陷入沉睡的士兵,她被分配照料一名英俊的士兵阿義,並和年輕的靈媒阿金成了好友。醫院的前身是間學校,對在此地長大的阿珍來說,所有的細節都充滿回憶;阿義的筆記本上的塗鴉文字像是暗號,士兵的神祕症狀似乎與深埋地底的古老遺跡有關,將她拉進另一向度的時間...…。然而,阿珍的時空幻遊不必走入森林,也無需特殊的開關,每個日常遭遇、每次與阿義的相處,都讓現實與回憶逐漸失去界線,形成每個如夢似醒的片刻。另一方面,泰國東北部伊森城邦好似一無法迴避的線索,它的地緣、語言與宗教風俗,纏繞阿珍的日常,更隱約與整起謎樣事件息息相關。阿比查邦的奇幻舞台從充滿原質野性的森林座落到真實的地點,似乎讓事件變得更「寫實」,但「寫實」的定義卻變得更撲朔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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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森林,失去了提示,我們開始睜大眼尋找影像中的蛛絲馬跡。

其實伊森地區(Isan)是泰國東北二十個區的統稱,此地以前是瀾滄王國的領地,十九世紀才被泰國佔領。北伊森地區靠近寮國,和當地老族人有深厚的親緣關係,南伊森地區則與柬埔寨較有淵源,多數人會說高棉話。因先天自然環境的限制,伊森一直是泰國最貧瘠的地區,也因與中央政府溝通不易,可說是邊疆地域,形成獨特的文化。整部片則是在導演的故鄉孔敬(Khon Kaen)拍攝,孔敬府位於伊森地區的心臟地帶,政府機關設立於此,境內有恐龍化石出土。1這些考察,可以為某些畫面提供知識脈絡,像是圍繞圖書館的恐龍雕塑,洩漏天機的寮國仙女,歷史與文化的訊息隱匿在時間的皺褶裡,過去與現在、人間與仙界則通過重複城市日常疊合起來,但更有意思的是人身處其中的迷離狀態。這些細節看似相關,卻又鬆馳散落,就像在夢中出現的斷片,反而充滿各種連結的可能性。

但真正無縫疊合,擠壓出更大想像空間的是阿珍與阿義的一段行走。阿義睡著了,靈魂附在阿金身上,帶阿珍重遊地底的華麗宮殿。阿珍跟阿義在一起,也跟阿金在一起。他們一起走在阿義的夢中。阿義緩緩道出宮殿的擺設,阿珍則細細觸摸每個細節,他們看似就在醫院附近,卻又同時遊走在古老的城市。沒有過往的瑰麗場景與視覺奇觀,僅以幾乎不動的緩慢鏡頭,阿比查邦用夢與敘事瓦解了線性時間,製造了時間的層理紋路,被身體帶著,前世就是今生,夢見就是看見。


1. ‭ ‬本文關於伊森地區的歷史與地理淵源,參考了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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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阿比查邦開發了長鏡頭另種的可能,就像畢贛《路邊野餐》,長鏡頭的作用已不再是傳統寫實定義下對現實的自然呈現,不中斷的攝影被用來表現時間的吞吐與含納、膨脹與變形,不同畢贛長達四十分鐘不斷晃蕩綿延的幻境,阿比查邦則維持一貫不動,而藉由夢、沉睡、附身、通靈讓現實從理性的邏輯鬆脫,不著痕跡地讓各種介面重疊交感,任觀眾對著凝止的影像填注想像,華麗之墓矗然顯影,縱使銀幕上從未出現。

《華麗之墓》可以說是阿比查邦最華麗也最不華麗的作品。所有的運鏡與場景象均質地呼吸著,就像睡著一樣,壟罩在恍惚的韻律中。白日夢遊,阿珍同時走過了醫院、學校與陵墓,她進入別人的夢,夢裡有她的回憶 。影片最後,阿珍睜大了眼睛似乎想要醒來,前方的怪手已把小醫院拆除了...醫院真的存在過嗎?阿珍究竟有沒有醒來?這一幕再次推翻了時序,讓我的想像全面啟動,眼見的一切終會被時間埋葬,那麼未來又會是怎樣?這似乎是阿比查邦對寫實幻象的又一挑戰,影像從本體論脫韁,表現了潛在的未來。

看到最後,沒有震撼的奇觀,卻強烈感應到作者渾然天成的創造力,多年前初看阿比查邦電影的提醒還是應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