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無無眠》蔡明亮大展:當電影從戲院進駐到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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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06

蔡明亮在完成《郊遊》便宣告不再拍攝電影長片,並且早已厭惡許多觀眾買票進戲院常常預設電影就是要能取悅觀眾的心態,因此打算將他的作品從電影院轉進駐美術館,並在因緣際會下廣受各方邀約,開始他的一系列慢走計畫。

筆者由於早在當年的金馬開幕時就已觀賞過《郊遊》,因此前年的第一次蔡明亮美術館展覽未能蒞臨;但這次在開幕時才發現不只是尚未觀賞過的《西遊》在美術館播出時竟然可以帶給人如此始料未及的震撼,即便是早已在優酷網上觀賞過的《無無眠》(而前述所謂的因緣際會就是:該片在放上優酷網後雖然遭到許多批評,但也因此受到各國的注目,也才發展成現在這一連串的計畫),在不同的場域裡觀賞也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新感受。

蔡明亮這樣的創舉,有些是他一開始就意圖達到的,有些或許則超乎他的意料之外。如前所述,一開始他便打算透過最具體的場域亦即展演空間的改變,來影響觀眾在觀影時所預設的心態;但筆者沒有想到這樣的改變比當初預想要來得巨大,大抵不只是因為美術館的展演空間一方面就讓人預設了和電影院截然不同的嚴肅心態,但另一方面卻又沒人強迫你非得要看完不可,如此一來一往,使得雖然讓觀眾在心態上無論是主動或是被動都有所調整,但另一方面這樣的調整又不會被逼迫要在短時間內正襟危坐地看完,不然就有得再買一次票的問題。且觀看展演空間的方式也因為是採隨意坐臥並提供枕頭和座椅任選,如此舒服而罕見的方式也讓觀眾跟著放鬆,因而能夠和蔡導作品中的步調更為合拍。

如此觀影的姿態所帶來的影響不僅只於此。不只是步調合拍而已,而是睡眠在蔡明亮的片中便是一個常常出現的主題(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之一就是《黑眼圈》的最後一個場景),如此一來觀眾採取的姿態也和影片中的主題契合。無論是《無無眠》中的膠囊旅館、還是《西遊》中Denis Lavant躺臥著的臉部特寫注視著鏡頭,當觀眾也同樣躺臥著凝視著屏幕中的臉龐時,戲裡戲外彷彿沒有分別,因為在片中的時間也是真實時間的流逝,而非常見戲劇性時間的濃縮1 。更讓人更意想不到的,是當一群無論相識與否的觀眾一同在美術館裡躺臥著欣賞蔡明亮的作品時,這樣的景象豈不就是一再在他作品中出現的主題,正如《黑眼圈》中最後那張在湖面上漂泊的床墊上熟睡的三人一般?


1. ‭ ‬關於蔡明亮作品中等同於真實時間而非戲劇時間的處理手法,請見拙文〈《只有你》:其實從來就不是只有蔡明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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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既然作品在美術館中展出,也就免不了當代藝術在美術館的典型操作手法:除了展演空間中的三樓是採傳統式單屏幕放映《西遊》外,二樓是採用兩種質地不同的屏幕並列播放《無無眠》,以試圖做出兩種不同的畫面質感;地下一樓則是在四面除了出口的牆上,三面牆都投射影片輪流播放《秋日》和《西遊》,而在不透外而近乎全黑的地下室裡欣賞其作品,更能感受到透過如前所述所建構的環境營造出的氛圍。

其中最令筆者嘆為觀止的莫過於《西遊》。當然這一系列的短片已經走上了影像實驗的道路,但當畫面中前景剪影般的人影穿梭,因而和美術館中陸陸續續三三兩兩進出的觀眾所形成的人影難以分辨時,這樣的景象又一再地呼應前述的戲裡戲外界線難分。或許這不是蔡導一開始所意料中發生的事,但當前述一系列的精心縝密設計都如此到位,會有如此驚人的火花其實只是水到渠成。畢竟這些穿梭人影所構成的前景看似隨意,因為真的就是拍攝中真正的路人熙熙攘攘所造成的景象,但其實在一些全景中蔡導為了呼應不同分鏡的構圖,因而刻意用了柱子或旗桿構成前景。此外最讓筆者嘆為觀止的,莫過於乍看之下看不到李康生行走的那個鏡頭:一開始我們就可以看到許多路人不知在看著什麼,當然我們可以猜想到一定又是在好奇看著極慢步行走的李康生,但我們卻是透過川流不息的車潮中汽車玻璃的反射,才能依稀找到他的身影。這不禁讓筆者想到個人最愛的片尾之一,莫過於楊德昌在《青梅竹馬》中大樓玻璃裡反射因而扭曲的車潮;兩者原理和手法雖然相近,但卻又各自呈現出各自的獨特風格,實在讓人大呼過癮。

唯一讓筆者感到有些許疑慮的,大概是《秋日》的處理手法。該片一開始採對話及其字幕配上黑畫面,並維持了好一段時間,但蔡導最精華之處就在於他對影像細膩又準確的極致風格,而如此風格是建立在非日常語言的意象上的;因而當他用日常語言傳遞訊息時,這樣的風格其實會被稀釋;即便是他最愛的老歌,除了《天邊一朵雲》和《洞》因為是歌舞片所以算是例外(而且這些歌舞都是發生在夢境中而獨立於主劇情的發展之外而有所呼應),其餘在片中的效用都有點像《不散》中播放的《龍門客棧》那樣,劇情細節和歌詞本身並不是那麼重要,重點在於懷舊氣氛的勾勒(當然《龍門客棧》這部片和《不散》片中某些角色的關係更為緊密而特殊,因為他們正是劇中人)。這也是為何蔡導提到當當今的主流電影幾乎只注重甚至偏廢於劇情時,其實就造成了電影藝術的僵化。然而回到問題本身,當初筆者在觀賞《只有你》時便已有這樣的疑慮,但在這次的展覽中卻似乎未在這部作品中找到更進一步的解答或處理方式,似乎是比較可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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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整體而言,這次看展/觀影的震撼實在大大超過這一點點疑慮了。就如蔡導在二樓留言板所寫的「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睡就睡/想走就走」,當他一邊唱著老歌一邊輕描淡寫地提到他的街頭賣票歷程,並且笑笑地說他不想講太多,因為再講下去他會哭時,筆者看到了一種對藝術的投入,而這種投入是建立在對自己風格充分而確切的掌握,進而知悉了自己的境界與其大異其趣的命運(只是這玩笑也太殘酷)。面對如此特異獨行的藝術家,只有推薦再推薦,因為只要能體會,必定能同意這境界實在值得一個藝術家的堅持和無怨無悔的投入,好讓他為觀眾開一扇窗,一同窺見其中之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