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房間》:是囚禁,卻也是無垠的自由
小男孩傑克一出生就與媽媽住在「房間」裡,仰頭可以看見小天窗外面,有一小角的天空和樹,那裡,媽媽說,是無法觸及的太空。跟那些在草地上奔跑、追逐追蝴蝶,騎腳踏車的孩子相比,傑克的童年確實比較奇怪一些。不過,雖然不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長大,看不見開闊的天空、沒有濃密的樹蔭環繞,在他的小世界裡,有媽媽、故事書、畫筆、桌子、小床、馬桶、水槽,甚至還有小老鼠,每天陪伴著他,是最親密的同伴。房間牆壁每一處,有他成長與生活點滴的記錄,像是不同時期的塗鴉,與媽媽並肩靠頭處的痕跡。
電影《不存在的房間》改編自艾瑪唐納修(Emma Donoghue)的小說「房間」(Room),是2010年獲得各大媒體肯定與讀者喜愛的暢銷書。從奧地利少女受囚禁八年的真實綁架案件擷取靈感,作者卻將焦點放在為人母的矛盾內心狀態,反思自身的育兒經驗:希望成為理想的母親,但卻不能避免地,在育兒過程中經常感到挫敗,但為母則強的論述裡,不被允許承認脆弱無助。身為母親的作者認為任何人在面對孩子時,都會有不知所措的時候,特別是在與孩子密集相處的小世界裡,有時卻像是無法脫逃的困境,也如同被關在房間般的窒息。同時,她透過親子關係的反思,重新思考自由與困境之間的界線。因此房間是重要隱喻,不只架構電影的主要場景,也是鋪陳親子間情感細節,將抽象難以捕捉心理狀態,化作具體的俗常生命形式。
導演藍尼亞伯漢森(Lenny Abrahamson)的改編充分發揮了電影媒介的特性,和小說一樣採用孩子的視角,讓童真的想像力與創造力賦予房間特殊的象徵與指射意涵。小男孩傑克的角色是由雅各特蘭姆雷(Jacob Tremblay)飾演,從他清亮的雙眼來看的「房間」,多是抽象的意義,所指的可以是居所、是日常生活,也是他的現實世界。傑克對小小房間無窮無盡的探索,不就是電影形式賦予我們的觀看經驗嗎?房間是對電影媒介的指涉,在景框裡演繹現實,用不同的角度與距離,改變人與物質的關係,並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讓觀者看見不曾注意的細微末節,得以穿透事物表面紋理,探測深層的情感關係。導演與藝術指導伊森塔布曼(Ethan Tobman)發想設計的場景,讓每一件傢俱、每塊瓷磚都有一段故事,傳達人與物質間的情感關係。但對「Ma」這個角色(布麗拉爾森 Brie Larson飾演)而言,房間是陷阱、是囚禁,是奪去她自由的封閉牢房,但她努力不讓孩子知道世界的醜惡,給他無憂快樂的童年。而小小空間裡透現了傑克可愛活潑的世界觀:馬桶水箱裡有海洋,上面漂著的紙船,陰暗的床底下有蛋殼蛇的巢穴。
而電影的自我指涉在這裡發揮功能,就像是孩子的眼光,改變了我們看世界的方式,將視為理所當然的日常環境變得特殊,把現實帶往另一個更深的層次。電影的鏡頭組成可以載入多重意涵,讓眼前所見的現實,成為一種外在事件與環境串流的生命連續體,並在不斷變動的生命常態中,透現出人類情感與思想的無邊無際。換句話說,電影的機械感知,即使在非常現實的環境裡也能發現詩意,讓我們理解到必須超越只是肉眼看見的膚淺表象,找到物質之中的情感依據。電影喚起我們因身處過於習慣的環境,或是被太多分心事物所干擾,而逐漸退化觀察力,讓我們發現在不曾注意的細節裡,藏著時間流動與生命變化的痕跡。而這也正是電影令人雀躍的地方—即便在污水的倒影裡,也能看見世界的美好。
再回來談房間的隱喻,電影對其另一層次的探討,是在重獲自由之後,傑克與媽媽卻反而陷入無法走出的困境。獲救後在醫院裡醒來,傑克第一眼看見是全白色的牆面,充足的光線卻讓所見一切顯得扁平單調,不像房間的場面調度呈現的空間感來得豐富活潑有層次。還有,人們對於出生「不正常」環境的孩子存有的疑慮,以及媒體的熱烈關注,外面的世界一下子湧進太多雜音與注視,頓時打亂他與媽媽在小房間裡規律生活裡的平靜與安定感。新出爐的奧斯卡影后布麗拉爾森,之前作品《她和她的小鬼們》誠摯動人的演出令人留下深刻印象,這次也恰如其分扮演Ma 這個角色,特別是在電影後半的情節走向,她平實內斂的演技在詮釋角色經歷內心的衝擊與轉折而得到完全發揮,充分體現了故事所要探索的囚禁與自由之間的辯證。
因此,房間隱喻的囚禁與自由其實是一體兩面,是孤立與限制,也同時是自我探索與深刻自省,兩者都是存在於內在的精神狀態。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曾困在這樣的「房間」裡,可能是解不開的難題;又或許是各種無法突破的限制、改變不了的現況、無法挽回的遺憾與不想面對的錯誤。但只是逃避,或是試圖忘記,都不能讓我們得到真正的自由。就像他們終於逃脫之後,媽媽仍無法走出那不見天日的受害陰影,傑克則想念著他有無盡母愛圍繞的小小世界。他告訴外婆,房間最棒的地方是,媽媽永遠都在那裡,無時不刻照顧陪伴他,在那裡,他們一起吃飯睡覺、做伸展體操、讀故事書、學習、畫畫、玩遊戲,那是充滿溫暖與愛的童年記憶。即使告別了童年,那清澈細膩的眼光也不會消失,而是不斷地延伸,跟著他繼續探索無邊無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