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準剖開真相的盤根錯節——《驚爆焦點》

犯罪事件的發生，皆是特定時空下的產物，要清楚的解說一個事件，除了必須鋪設出環境的影響力，也要操作好不同角色的定位與互動，才能完整呈現社會的內、外部活動，藉此有力地說服觀眾。講述新聞團隊報導社會事件的的影片並不少，如廣為人知的《晚安，祝你好運》（Good Night, and Good Luck）、《大陰謀》（All the President's Men），以及去年在台上映的《真相急先鋒》（Truth）。此類型片最基本的戲碼有二，一面用政治／社會陰謀帶出驚悚、刺激感，另一面則探討「揭露」行為本身的道德性。《驚爆焦點》（Spotlight）亦成功地維持住兩項議題的平衡點，透過邏輯清晰的劇本，將波士頓環球報揭露天主教會醜聞的報導，再現於大銀幕上。

影片始於1976年的平凡夜晚，警局內一位神父被短暫拘留後釋放，這項小事看似莫名，卻如滾雪球般衍生出後續令人髮指的犯罪。時間快速來到2001年，波士頓環球報在迎來新的總編輯後，專司調查獨家議題的Spotlight小組才有了足夠的資源與機會，得以深度挖掘教區的神父性侵案。在分頭追查的過程中，小組成員不約而同發現教會熟練地運用當地人脈網絡，幾乎封鎖了所有相關案件的資料，他們也意外發現，過去代為控訴的律師皆與教會交好，那些案件也就無聲無息地被弭平。

隨著故事的進展，觀眾如扮演記者一般，開始處理愈發繁雜的細節。無論是受害者的訪談，或是教會系統的各種阻撓，Spotlight團隊逐漸在眾多個案裡找到犯罪的公式。也就是教會為了欺瞞性侵醜聞，在神職人員的調度上有著一定的規律可尋，透過逆向交叉比對，得出接近九位嫌疑人的大名單，在內線的肯認下，最終聚焦在七十人身上。影片至此，真相盡出，但考驗絕非僅此而已。媒體在社會裡的定位該如何拿捏？在一次對話中，偏向教會的角色對團隊提出：「911過後，在這個教會與社會緊緊相嵌的地區，十分需要宗教的慰藉。報導如此重大的新聞宗教醜聞，難道不會傷害到民眾嗎？」相對地，團隊這麼回應：「如果不報導，我們又該怎麼面對被傷害的民眾呢？」在一來一往間，媒體的社會功能又重回焦點，究竟要保守地安穩生活，還是要積極地揭露真相，即便這會對社會帶來動盪與不安？又，何者才道德呢？

在此類型片慣有的操作手法中，為了能夠更快切入劇情，許多作品皆以密度高到足以壓垮觀眾的資訊轟炸草草開場，接著便充斥明星演員的特寫、戲劇化的推軌鏡頭。過去有不少例子都以這般手法麻痺觀眾，觀眾連事情原委都來不及理解、反應，也只能像死魚一般受電影宰割，但這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塑造出知識份子對抗迂腐社會的英雄主義形象，強迫類型片走向不須動腦、追求刺激的空洞模式。相較之下，《驚爆焦點》的處理手法顯得格外細膩，劇本架設出流暢的時間軸，透過邏輯扣合著案情發展、保守勢力阻撓及團隊內部分歧，如多線敘事般分項交代，讓觀眾更進一步體會角色所面臨的複雜困境。此外，主角們多以團隊形象出現，無論是共同討論對策，抑或分散蒐集資訊，鮮明的個人性格並沒有被浮誇地放大，反倒突顯了團隊內、外的劃分，塑造出一體性，將故事的重心從案情推演引導回記者們身上。

片中不同橋段的銜接上，多次出現以背景為長廊、從角色身後持steadicam跟拍的畫面，透過貼身拍攝所營造出身體大比例地充滿銀幕，引起觀眾對角色的積極認同；從背後觀看角色及狹長的走廊，卻又塑造出未來難以預料的心理壓力，而這兼容熱情與恐懼的緊繃情緒，恰好與記者的處境相同。透過不斷重複這樣的畫面，記者的情緒感受一次次地被放大注視，心理壓力也隨著來回穿梭得到了堆疊、累積的效果。這部電影沒有大陣仗的法庭對質，沒有模擬難堪的性侵回憶，也沒有用煽情的運鏡來突顯事件背後的狡詐人心。導演做的，僅是步調緩慢卻扎實地釋出資訊，伴隨著少數隱隱刺痛的道德掙扎，透過記者的艱難處境，向外輻射出社會體系的缺失。

教會性侵案並非少見，事實上在許多國家都曾發生過。在影片中的時空環境裡，天主教會與當地社群的親密度極高，居民的生活也幾乎與宗教相嵌著，因此教會的罪刑便容易形成沉默螺旋效應，此效應的的重要前提是「社會傾向以孤立的方式威脅與多數不一致的人」。受害者多不提自身遭遇，原因除了心理創傷外，教會刻意欺騙他們是少數的個案，藉以弱化受害者，以虛構的多數壓迫真實的少數。當大眾享受著天主教會帶來身心靈的安逸時，對眾多犯罪事實消極處理，不願正視，才讓悲劇一再發生。而故事對宗教體系的批判，恰與去年智利的《贖罪俱樂部》（The Club）相呼應，呈現出教會在環環包庇下，與沉默的大眾共同組成的共犯體系。

撇除社會的噤聲，性侵案本身是怎麼發生的？受害者這麼說：「如果你是窮人家的孩子，宗教便顯得十分重要，特別是牧師對你友好時，那可是件大事。他叫你幫忙收善款，或者倒下垃圾，都讓你感覺自己與眾不同，就好像天主在請求你的協助。他跟你講黃色笑話時，你或許會覺得有點奇怪，可也意味著你們有共同的秘密了。於是你默許，接著他會給你看情色雜誌，你繼續默許，就這麼一路縱容下去，直到有一天他會要你幫他手淫或口交，但你還是接受了。你沒什麼選擇，畢竟是他一手教育了你。很難拒絕天主，對吧？」一語道出弱勢族群受盡欺凌的處境。

難得有導演會接連拍出生涯最差及最佳的作品，湯姆麥卡錫（Tom McCarthy）在《驚爆焦點》裡以有限、節制的手法，傑出地掌控影片節奏，並精密的釋出資訊，一層層剝除複雜的謊言，讓血淋淋的真相撞擊現實。如同《索命黃道帶》沉穩累積出報業記者暴露於大量資訊裡的處境。它不僅揭露出天主教會慣於隱藏內幕的封閉系統，同時也提點出社會中的沉默螺旋效應。配合著強悍的敘事支撐及精準的選角，《驚爆焦點》的確值得更多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