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凌空直面死亡——《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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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10

2015年適逢中華民國對日抗戰勝利七十周年,「中華文化總會」出資籌拍紀錄片,委託華人紀錄片平臺「視納華仁」(CNEX)拍攝。影片主題與資金來源都具濃厚官方色彩,但是導演張釗維沒讓官方指導述史限制視野,呈現二戰時期中華民國空軍抗日史實之外,更另闢蹊徑用出人意表的形式與內容,審視空軍與至親好友之間深摯的情感。這些犧牲奉獻的青年飛行員,在大歷史敘述中是英雄是烈士,但《冲天》要探究的是「先為人再為軍人」的哲學,先是人夫、人父、至親、摯友,再為軍人,人是全片的中心,戰爭只是場景。在被迫殺戮的爭戰中,是夫妻之愛,手足之情,朋友之義讓英雄擺脫外在的光環,還原為真實的人:會熱情求愛,會心生疑懼,會不忍殺敵的普通人。戰爭製造了無數殉國者,也留下為數更多的倖存者,這些「剩下的人」與陣亡者生前的互動,之後如何臨對死亡的悲傷成為《冲天》的敘事主軸。

導演說得貼切:「我想尋找的是一種在戰爭這種極端的環境裡人的情感張力」。單純的報導訪談輔以新聞歷史影片,難以彰顯情感厚度,也不利鋪陳戲劇張力,導演遂揉合報導紀實與劇情敘事兩種手法,充分發揮客觀呈現與主觀視角的優點。為了再現戲劇場景,例如激烈空戰、聞知陣亡、抗戰勝利,《冲天》交叉運用手繪線描的設色動畫,素樸的線稿因為線條簡單,不很立體也不特別寫實,旁白常是抒情書信或詩文。動畫輔以誦念的形式有抽離現實之感,但聲聲念念的卻又是真摯的文字,形式與內容的反差撞擊出一種魔幻的擬真,激發觀者更多想像,因為有共鳴也就更投入。《冲天》高揚文學調性一以貫之,以女性書寫讓飛行員步下神壇歸返人間,這些錯落有致的詩文旁白,以邊緣定義中心,輔助影像成就抒情敘事脈絡,再現難以僅用影像表現的戰爭情境:生離、殺敵、陣亡、死別、活存。

劇名《冲天》簡潔有動態,盡顯凌空冲飛的壯美,實現人類嚮往自由的極致——飛翔;然而飛行員每一次冲天都可能命喪敵機之手,孤獨的死去,甚至化為齏粉,屍骨無存。飛行實則是自由的幻影,隨時會變成中止生命的航程,他們被奪去自由喪失生命,讓無數同胞得以保有自由存活下去,片中適切的引述了邱吉爾對英國空軍的讚辭:「歷史上從沒有那麼多人,欠那麼少人那麼多的恩情。」即便是承平盛世,一個人能夠平平安安長大成人,然後步入中年慢慢老去,也要受過多少人的恩情?全片最令我動容的正是這段引文,不是從容赴義的訣別信,也不是林徽因得知空軍兄弟殉國後深切哀戚的詩文,儘管張艾嘉的聲音演出因為滿溢真情而異常動人。

貫串全片的旁白由金士傑主述,他豐富的聲腔變化帶出傳統說書人的風格,說故事的軟性基調,平衡了史實與數據的剛性本質。結尾的動畫引用齊邦媛在《巨流河》219頁中的段落,描寫日本正式投降時她在重慶的複雜心境,周圍盡是狂歡高歌的同胞,眾人合唱愛國歌曲手持火炬遊行,她卻自覺疏離完全無法融入同歡:「我一面跑,一面哭,火把早已燒盡熄了。進了家,看到滿臉驚訝的媽媽,我說,『我受不了這樣的狂歡!』在昏天黑地慟哭中,我度過了勝利夜。」這慟哭是千千萬萬痛失丈夫、兒女、父母、兄弟、姊妹者,共同的悲傷,通過線描動畫與女性書寫才遲遲於七十年後被看見、被理解。女性敏銳善感的心腸,總是敏於窺見光亮背後的陰暗。

為國為民犧牲確實壯烈,比戰爭死傷更冷酷的卻是列強對自身利益的盤算,讓壯烈退去神話色彩,讓冷酷不那麼難以忍受的是人性的溫度。觀者多仰慕飛行員一心殉國的英勇,但是他們表現人類通性的瞬間卻令我們動容,支撐其凜然大義的背後是人性,讓他們完整的正是複雜的人性。《冲天》拍出這種完整,也就讓中華民國抗戰史更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