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場的日常與非常:《挖玉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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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7

在《挖玉石的人》裡,攝影機捕捉到一段工人吃飯時的插科打諢。有人在飯菜裡吃到一根毛髮,他先埋怨這該是準備伙食的人掉的,接著又補充說這毛是捲的,一定是陰毛。另一個人隨口接話說,這不是人類的毛,是猴子的毛。眾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還是忙著扒飯掃盤,體力活的工,吃飽很重要。

我覺得這個將飲食和陰毛、動物做連結的玩笑話,適切地比擬出這群挖玉石工人的生存狀態:七、八個工人在一個帳篷般的集體空間裡打理所有生存需求,吃飯、更衣、睡覺、休息都在同個地方,跟著大夥一塊兒,陰部也沒什麼隱私可言。另個人硬要說是猴子的毛,那就是在無意識中將這群人的存在做更殘酷的聯想了:他們稱不上不是人,不過是群居的猴子。

這群挖玉石的人只能晚上挖礦,白天時伴著轟隆隆駛過摩托車聲、同窩在一個像帳篷般的空間。有人在後頭咬著一塊布的一角就換了褲子,有人抱怨其他人太吵,只鬧著他人將褲子丟在他臉上。和平共處時,大夥分頭看電影或聽廣播,影片是部愛情片,廣播裡放著靡靡之音——他們聽的唱的,總是情歌,這樣諷刺的反差連工人自己都看不下去,「等你挖到玉再來唱吧」。

其中一人在如此嘈雜的環境裡還能入睡,以依偎的姿勢靠著夥伴。家人是遙遠的,只能靠電話。買了手機SIM卡太貴,電話通了家務事在光天化日下討論,問過好後只能問錢,而家庭的財務分配還要聽老闆的。

《挖玉石的人》是緬甸華裔導演趙德胤在《歸來的人》、《窮人。榴櫣。麻藥。偷渡客》及《冰毒》等三部劇情長片後,首次拍攝紀錄片。伴隨這部影片的簡介,說著因政治戰爭的影響,讓原本合法的玉石區成為戰區,緬甸各地的工人為了生存,持續冒著生命及被捕捉的危險非法開採。然而,若是看片前對此完全無知的觀眾,只會偶爾在片中工人間的談話裡提到要小心士兵,或是稍微點出為何只能在晚上偷著黑挖礦,關於戰爭的影響,觀眾要到影片結尾時才會讀到幾行背景介紹,像個註腳。我覺得這樣的敘事選擇,讓這群工人的存在先於伴隨著「背景提要」而來的憐憫,或是(最可能在國際影展觀賞影片的)觀眾在看影片時,找畫面填補既存議題的空白想像。

趙德胤曾在映後座談時提到這部拍攝14個月、累積接近上千小時的拍攝量,其中雖然有十分戲劇性的畫面,但當他待久了,對那樣的戲劇性太「習以為常」後,在整理素材、思考影片時,決定回到電影故事的純粹本質,選擇「沒什麼故事」的生活日常。

在這吃喝拉撒及工作外的日常,挖玉石的人有著強烈的信仰需求:影片開始於祭拜,隨著工人走了漫長的一段夜路後,上工前的第一件事也是祭拜。擊石開山的採玉工虔誠的上香聽佛,因為藏在石頭裡的寶不可知,巨石何時下墜不可知。

影片終究讓日常走到非常,一天出了意外,土石坍崩,埋了挖玉石的人。前來救援、圍觀的人群匯流在洞口,焦急的心情接近狂熱。騷動著、鼓譟著、幾番仰頭伸手斥責著,「喂!講不聽啊」、「這些人怎麼這樣啊」、「快崩塌了啊」、「那些人怎麼一直聚著啊」。

在幾乎不可能獲得拍攝許可的緬甸,趙德胤的影片一向是偷拍的,《挖玉石的人》也是。在此事故之前,只有兩個鏡頭讓人意識到攝影機的存在:一個是睡著的人反射性的動作踢了一下機器,另一個是同伴乘了一盤飯,給藏著攝影機的人。

當意外發生時,攝影機的存在與拍攝(偷拍)在現場的位置,頓時清晰。事件當下即時,但隱藏的鏡頭只能上下擺,無法橫搖————我後來問趙德胤,他說現場人多,根本動彈不得。束手無策的畫面只能讓觀者聽著怒斥,看著事件擔憂,猜測畫外的未知,被吆喝的集體翻攪情緒,疑惑攝影機無法帶到的他者的不行為,甚至想跟著斥責「那些人」為什麼還在聚集圍觀。

趙德胤曾說相較於劇情片,他不那麼想拍紀錄片,理由可簡化為劇情片他掌控的空間大,也因為客觀因素,劇情片拍得快。《挖玉石的人》選擇以這場意外為本片作結,有戲劇性、有感染力,對觀者來說,是個非常事件,對這群挖玉石的人來說,這也許是個生活日常,這部影片呈現了這層諷刺。

 

 

《挖玉石的人》將於「2015 第一屆當代敘事影展〈邊界.世界〉」放映。 

 

 關於影展:

2015 第一屆當代敘事影展 〈邊界.世界〉
2015 New Narratives Film Festival

日期:2015/11/20-29
地點:台北市客家文化主題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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