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影】《狼子不回頭》:獻給影癡與主流邊緣的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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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0-30

紀錄片有時是一片透鏡,有時也是一面鏡子。當放映機將一張陌生臉孔、一個彼端世界的光與影投向大銀幕,並反射到我們的眼簾底時,很神奇地,我們透過這一張臉,往往看到一個更大的世界,或是在他們的生活片段裡,看到一段和自己似曾相識的生命經驗,這是觀看紀錄片最美好的魔幻時刻。觀看2015高雄電影節「人民力量」單元中選映的紀錄長片《狼子不回頭》(The Wolfpack),就讓我經歷了這樣的魔幻時刻。

本片紀錄安格羅六兄弟的生活,他們和父母與妹妹住在紐約一處逼仄的公寓之中。來自秘魯的父親是這個家的權力中心,他抗拒主流價值觀,因而帶著一家九口在繁忙熱鬧的大都會裡,過著離群索居的日子,因為父親掌控了大門的鑰匙,沒有人能輕易跨出家門。在他們自成一格的小世界中,父親用印度神祇的名字為所有的孩子命名,並且讓兄弟們效仿修行人蓄起及腰長髮,夫妻兩人在家中自行為小孩進行教育,確保他們不受都會文化與生活的玷污。只有電影和音樂是六兄弟與么妹窺見門外世界的窗口,他們除了看電影,平時的消遣還是電影,他們對著電視手抄電影對白,自己用各種材料做成道具,在家裡搬演最喜歡的電影橋段,《霸道橫行》、《蝙蝠俠:黑暗騎士、黎明昇起》都是他們最愛詮釋的電影。但隨著他們漸漸進入青春期或成年,公寓的大門漸漸無法攔住這群兄弟探索世界的企圖,他們是否有能力面對真實的世界,他們的父母又要怎麼看待小孩的離巢。

《狼子不回頭》的精彩與觀影趣味來源,在於本片鏡頭下安格羅一家在觀者心中所激發出的各種聯想與反思。英文片名「The Wolfpack」意為狼群,和中文片名「狼子不回頭」相映成趣。先從英文片來看這部紀錄片,片名呼應六兄弟外型給人的印象。根據影片介紹,導演克莉斯托‧摩澤爾(Crystal Moselle)是在紐約大街上遇到難得外出的六兄弟,一如紀錄片中所示,六兄弟出門總是成群結隊,眾人清一色黑西裝搭配膠框墨鏡宛如《霸道橫行》主角的扮相,加上他們離群索居的生活形態,宛如都市叢林之中的狼群。以此為拍攝題材,摩澤爾導演或多或少應是帶著獵奇的好奇心出發,但是她很快地將焦點凝聚在被攝者的個人經驗之上,讓觀者的注意力不再停留在這家人與眾不同的生活。也因為鏡頭是如此貼近這些被攝者,讓《狼子不回頭》不單只是一部記錄社會邊緣之家的影片,它穿透了被攝者,成為一片透鏡也是一面鏡子,在我們心中所顯現的影像,是身為影迷、身為在都市中生活的人們、以及身為位於主流邊緣不斷探詢自我的我們,自己的生存狀態。

中文片名「狼子不回頭」呼應的是片中六兄弟的成長主題。本片不只是揭露安格羅一家的生活,它還紀錄下這些幼狼掙脫管束,嘗試獨立探索世界的過程與心境。在這裡,本片扮演的是一片透鏡,六兄弟的生活方式宛如神話和寓言的現代版縮影,他們在家中透過電影認識世界,令人聯想到柏拉圖《理想國》中洞穴囚徒的寓言。而父親嚴禁兄弟擅自開啟大門,又如同歐洲童話中反覆出現的情節。而當在安格羅家其中一個兒子某次成功踏出家門後,他對父親絕對威權開始產生的質疑與反抗,以及他自我意識的出現,又讓人聯想到遠古神話之中的弒父主題。同時,在這一部份,這部紀錄片又是一面鏡子,我們何嘗不能從他身上看到自己年輕時為了掙脫管束與權威時心中的忿忿之情。在他們嘗試踏出家門,到開始有成員鼓起勇氣離家獨立生活,我們也可以從中找到和自己在成長過程摸索獨立時,每一個階段的相似經驗。

像是一面鏡子的,還有安格羅六兄弟們對電影的狂熱,許多影癡們應該能夠在其中找到不少共鳴,在他們的眼神之中,我們似乎看到跟自己相似的靈魂。電影對於他們的意義,就和電影之於我們一樣,是我們人生的救贖、出口,也是我們認識世界的一種管道,更盛者,他就是我們生活的全部,也因此電影是我們比對眼前事物的一種基準。因而,看到六兄弟走進外面的世界,嘴裡不斷冒出「這實在太像__片」的時候,對於銀幕前的我們而言,這是多麼親切的一刻啊。

除此之外,《狼子不回頭》所縮影的,還有身處都市主流邊緣的存在狀態。許多透過電影認識世界的影癡們,在或客觀或主觀的條件上都可以說是生活在主流邊緣的人們:戲院外的眾人皆醉,只有鏡頭後的導演陪我們孤傲地保持清醒。在鏡頭下,安格羅的一家之主也展現了這種抵抗主流的傲骨。來自異鄉的他反主流資本主義的價值信念,刻意以反對工作(投入勞力市場)做為抵抗,完全不理會社會的遊戲規則,更刻意在小孩與社會之間建起一道高牆,孤傲霸道且固執。

導演摩澤爾透過記錄安格羅一家的生活形態與價值觀,折射出許多不同的想像空間。一來他們和一般人對於都市生活(尤其外表光鮮亮麗的紐約大都會)的想像行程強烈反差,他們對都會生活方式的抗拒,也是現代人對都市環境的焦慮的極端表現。他們與世隔絕的家也反映了一個普世的都會經驗——在由水泥大樓叢林建立起來的城市空間之中,其實一間房子就可以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宇宙。

雖然父親的作法極具爭議,並在新聞與電影公布了他們的生活之後,帶來紐約當地社福單位介入。但我認為摩澤爾導演透過拍攝這個「都會狼群」的故事,並非為了引發社會同情,她似乎更希望透過鏡頭下這家人的生存狀態來刺激、擾亂所謂的(美國)主流價值。而安格羅一家人如郊狼般位於非主流的社經位置,也似乎對應著獨立紀錄片這種位於主流邊緣的創作工作,讓《狼子不回頭》成為一部獻給安格魯一家,獻給電影、影迷、以及同為主流邊緣郊狼的人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