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NEX】「弱勢族群的跨國主義」:《玉碎拾遺:石垣島的歷史證言》中的沖繩、韓國,與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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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11

配合著今年國際華人紀錄片影展的主題「忐忑流年」,由韓裔日籍導演朴壽南在2012年所拍攝的戰爭紀錄片《玉碎拾遺:石垣島的歷史證言》(Nuchigafu—Life Is a Treasure "Gyokusai" Stories in the Battle of Okinawa)即使記錄的是上個世紀的歷史,在2015年觀看卻可以說是恰如其時。如同日本政治學者若林正丈在其文章〈2015年──台灣的兩個「70週年」〉中指出,在台灣,同時可以觀察到「抗戰」與「終戰」兩種分別由中國及日本國族視角出發的太平洋戰爭觀(事實上,太平洋戰爭一詞亦非中立,而是美軍觀點,與日軍當時使用的大東亞戰爭分屬不同觀點),由此可見即使戰爭已經過70年,國族主義的衝突仍舊盛行,而戰爭的詮釋與轉型正義問題亦沒有得到良善的處理,遑論台灣主體的史觀與地位。另一方面,日本保守黨首相安倍晉三亦在近期不惜違憲,試圖強行通過安保法案,以求解禁集體自衛權,回應東亞地區近年不斷上升的武器競爭,因而引發社會反彈,包括長期反戰的部分電影界人士,如以《風起》(風立ちぬ)作為封刀之作的宮崎駿以及以演出《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並為其作曲的坂本龍一。歷史糾結不清,新的戰爭意識竟又隨之抬頭,此時才更需要藝術作品來提倡真相與和解,而《玉》一片以沖繩人的戰時經驗作為主題(以及與其類似,最近在日本甫上映的紀錄片《沖縄うリずんの雨》(Okinawa: The Afterburn),可參考《故事》網站上的文章〈活著是為了傳遞戰爭的殘酷──沖繩人的太平洋戰爭與戰後〉之介紹)正是試圖突破這樣的困局。

影片初始,導演拍攝了沖繩在近年復興的琉球儀式,島民們講著沖繩日語,在漁船上唱著琉球歌曲慶祝,民族文化性強烈,但船上仍舊掛著鮮明的日本國旗。這樣的畫面,在日本人眼裡可能看似稀鬆平常,但其實隱然預示了本片的一大主題:帝國主義與種族歧視。眾所皆知,大日本帝國在二戰期間,倡導多民族合一的大東亞共榮圈,在其武力征服之下,朝鮮、琉球、台灣、中國、滿洲人等等都成為被殖民的天皇臣民,而表面上以平等及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來鞏固統治正當性的日本政府,實際上卻是默認日本性為唯一標準,其他文化則一律遭到打壓。弱勢族群面臨的除了分裂的認同感以及不平等待遇,更在戰爭期間被以日本國族主義號召,成為身先士卒的旗子。誠如影片中的受訪者所說,「賽班島(沖繩一離島)上的日本人全自殺了,軍隊將其美化為「光榮玉碎」,用來鼓勵沖繩人,要大家作出更愛國的行為」。這句矛盾重重的陳述如同在太陽旗下高唱琉歌:雖然政府宣稱「日本人」都因愛國心而自殺,但事實上,只有被歧視的「沖繩人」被這樣的戰爭策略動員而犧牲「玉碎」。隨著影片的進行,受訪者更是講述了關於沖繩少年自爆部隊(鉄血勤皇隊)、特攻艇(自爆小船),甚至是被日本軍人處決的沖繩島民等歷史真相,也由此可見帝國殖民主義所製造違背法理與人倫的差別待遇。事實上,導演亦藉著受訪者之口,直接的質疑國族主義與愛國心。一位受訪者回憶,他的父親曾經在他「被自殺」前命令他逃跑,並告訴他:「你是我生的,不是天皇生的。」即使是如神風特攻隊的日本正規軍人,其實盡皆是被神格化的天皇形象與浪漫化的國族敘事所動員而殘殺,甚至是為君主自殺(就連戰後,文豪三島由紀夫亦因愛國自盡)。由此可見,以國族為名的殺戮影響的是跨種族、跨國族的無辜受害者。

面對這顯然早已超出單一國族的戰爭之殤,善後工作自然不是如《成為日本人》一書中所描繪的場景:台灣原住民前往靖國神社要求賠償及去除祖靈姓名,卻被困惑的祭祀人員以高砂族亦是日本人為由拒絕。反之,本片導演選擇以跨國族的視角來突破狹隘的國族主義。一方面,這或許與導演作為「在日朝鮮人」(Zainichi)的身分有關。在影片的第二部分,導演爬梳了朝鮮人在戰爭末期被動員至沖繩作戰的歷史,不僅其地位甚至比沖繩人低,常常被作為砲灰,抱著炸彈衝向戰車(体当たり),更常莫名被日本軍人殘殺,甚至還有朝鮮慰安婦在沖繩被作為軍人享樂的來源。這凸顯的是「在日」身分從被殖民開始就遭受的歧視,如同另一部由李珍熙(Jinhee Lee音譯)所拍攝的紀錄片《Hidden Scars: The Massacre of Koreans from the Arakawa River Bank to Shitamachi in Tokyo, 1923》中,日本社會在關東大地震過後怪罪並屠殺在日朝鮮人一樣。另一方面,導演似乎不只想要被動的呈現受害者與歷史資料,而是希望藉此展開積極的弱勢串聯行動。她不僅指出,參與南京大屠殺的日本軍隊與後來駐紮沖繩的第32軍可能為同樣的部隊,從而連結了中國、韓國,與沖繩的弱勢被害史,更以曾經在當時保護韓國人,現在仍舊堅決反對美軍基地的沖繩人具志堅做為案例,指出突破國族界線,共同對抗帝國是可能的。為了達成這樣的和解,她甚至將回到韓國的受害者重新帶至沖繩,並與當地的生還者見面,交換記憶與看法。一位沖繩老者感慨的說:「為贏得大東亞戰爭,我們努力協助日本,沖繩跟韓國是一樣的」,也有人代替日本道歉,更有人氣憤的表示「沖繩戰役是沖繩和美國的戰爭,與日本無關,日本人只會站在後方」。這就如同學者史書美與李歐旎(Françoise Lionnet)共同提出的「弱勢族群的跨國主義」(minor transnationalism)一樣,其指出對抗國家霸權不應該只是從國族的角度出發,而應該廣泛連結有相通經驗的其他族群,形成跨國網絡,因為歷史與「民族」從初始就已是跨國的。

當然,跨種族的理解就算在具有相似經驗的弱勢族群之間也不容易完全達到,而對於戰爭記憶的蒐集與詮釋更是困難重重,這在本片也可窺一二。無可避免,沖繩人仍舊對朝鮮人有某種種族歧視,一位倖存的當年少年兵即不斷以「皮膚雪白,五官也與我們不同」等方式描繪朝鮮慰安婦,而唯一留在當地人記憶中的也只有「阿里郎」這首民謠。這樣的衝突當然也展現在不同的記憶詮釋上。對於回到沖繩的韓國人來說,他們感受到的是憤怒,並且試圖尋回遺失的同伴屍骨。然而,對於部分視自己為天皇子民的沖繩人來說,玉碎是不得已的選擇,是為了逃避美軍的手段。雖然處境相同,韓國人在這場戰爭中的敵人顯然是日軍,而沖繩人則較多為美軍,前者因逃向美軍被自殺,後者因逃離美軍而自殺。甚至,更有許多受訪者因自殺失敗或是殺害家人的「記憶」過於慘痛,不願給予導演任何資訊,這就考驗著導演的訪問「技藝」。如同前述,導演選擇了以還原歷史現場作為她的方法,除了重新找回韓國軍伕,更帶著許多沖繩受訪者走訪防空洞、自殺的山丘、投降的海灘等地,令其較容易找回記憶,並以演出的方式重現歷史現場。這種手法宛若幾年前榮獲日舞影展大獎的紀錄片〈赤柬人民公敵〉(Enemies of the People)一樣,其導演以實際走訪的方式重現赤柬大屠殺的許多殺戮現場,藉此達到對於殺人者與被害者兩方的某種淨化(catharsis)。如此揭露殘酷的回憶,更不只是為了被害者的治療,更是為了下一代的記憶傳承。影片中,不但有長輩勇敢告訴即將成年的孩子,家中其餘長輩被日軍殘害的歷史,導演更舉出近年日本政府開始否認下達「玉碎」命令,甚至在教科書中刪去這段歷史的惡行,顯示記憶傳承的重要。整部影片的最後,導演以被政府栽贓為「玉碎」主導人的副村長的妹妹終於指控政府說謊作為結局,畫面看著這位年邁女士牽著孫女的手在海岸走向遠方,其寓意不言而喻。

可喜的是,今年反對安倍的安保法案的活躍成員,其中之一就是由年輕學生所組成的「爭取自由民主學生緊急行動組織」(Students Emergency Action for Liberal Democracy, SEALDs),足可見歷史真相與記憶的傳承並沒有完全喪失。值得一提的是,本片(以及其他相似的戰爭紀錄片)的最終目的並不只是在沖繩戰役的責任歸咎或是拆解當代的國族主義,更是在達成和解跟產生新的連結與理解。如同導演所引用的那句琉球俗語「命果報」───意味著活下去就有希望)一樣(片名Nuchigafu即是命果報,此處翻譯為日文同音的「石垣島」應為錯譯),或許唯有透過正向的對話與交流,而非以狹隘的國族立場持續譴責彼此,歷史才有和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