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只在此身中––《刺客聶隱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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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27

聶隱娘是個傳奇。不只因為她原本就源自唐人小說的傳奇,隨著電影《刺客聶隱娘》的問世、得獎、以及接下來所引發掀動的侯孝賢與武俠熱潮,再加上影片精緻細膩又蘊含深意的美學成就,這部片注定將成為華語電影史的傳奇。

 

尋道。

嚴格說起來,《刺客聶隱娘》其實完全符合了所謂武俠類型的基本定義,不論從典型化的人物、敵我尋仇的公式、以及刀光劍影的視覺元素,所有此類型該有的要件一樣不缺,但卻像是剝去了血肉外衣、只留靈魂,捨去了令人眼花繚亂緊張刺激的招式之後,進入某種內功大比拼的內在對決。

借用李白的俠客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來比喻,一般的武俠電影大多將重點放在前兩句,侯孝賢這次卻把重心放在後兩句,一開場,隱娘受命迅速在敵人脖子上快閃一抹的刺殺,如果換作港式武俠慣例,這應該是宛如《不可能的任務》般飛天遁地的炫技,建立刺客的英雄神性。但侯導卻以黑白簡練的三兩句帶過,展開了事了之後的綿密鋪敘,學成返家,梳洗更衣,聽母親敘述這些年的種種...。如果我們將「武俠」視為一種「俠道」的追尋,那麼《刺客聶隱娘》可以說是以無招勝有招,在還原了俠客真正生命狀態的同時,也將所謂的武俠推入更艱難的高峰論談。

當然,聶隱娘還是有招可循的,幾場宮廷夜襲、林中對決,你還是可以看到侯導如何在肢體、姿態以及鏡位本身衝突性等各方面的琢磨,在打鬥的場面,舒淇經常是快速的反手一橫、順勢一抹,就連與精精兒的決鬥,也在面具落下之後迅速告結。相對於打殺的「快」,影片反而在其他武俠片視為過場的部分,慢慢來。隱娘在樑上的觀察傾聽、樹梢的遙望沈思,以及慢慢走向目標和慢慢步離,拉長了事前與事後的脈絡,也讓刺殺這件事,回歸到刺客/人性本身的探討。殺與不殺,絕對不只是那個當下的一秒一念之間而已,此刻的決定,來自數不清的往日記憶或道德情感糾結,殺了或沒殺之後,也將衍生延伸出無數自我的業孽或殘念。

經由聶隱娘的行走、行動、行道,侯孝賢不但讓我們看到那快速一刀之前與之後的真實生命,也讓所謂的武俠電影回到某種「道」的再現,俠之大者,不只為國為民,更為自我的實踐。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種樣的追尋也讓這部片回到侯孝賢一貫對人性與人生的關懷,甚至舒淇也不止是聶隱娘,而是從《千禧漫波》、《最好的時光》一路走來的孤獨女,在某個生命片刻踽踽獨行,尋找,或離去。

 

殉道。

再借用一下李白的詩:「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這句在尋常武俠類型中,通常只是片尾最後一幕頌揚英雄的句點,到了《刺客聶隱娘》,則成為不斷重覆檢視的價值辯證。殺/死其實是簡單的,困難的是之後是否依舊能無愧天地,與自己,所以無論哪種英雄電影,都會歷經某種考驗掙扎、成功克服、流芳千古。這樣看似簡單而必然的敘事過程,到了聶隱娘身上,卻反而又從人的探討回到了天地的思索,放大了觀看的視野,讓人回到時代與宇宙萬物的脈絡中,從更遠、更廣闊的生命價值中。

遠景、大遠景、遠到人也成為畫面中微小一點的縹緲風景;蟲鳴、鳥叫、或甚至搞不懂是哪種動物的悶嚎;以及隔著精緻紗幔的考究華麗宮廷和窈窕曼舞,所有細節所成就的,不僅是對唐代與刺客傳奇的影像再現,更在於讓人/角色回到時代的脈絡,也回到天地宇宙的脈絡,於是,人也不再是唯一的價值中心,而成為巨大世界中的肉身存在,拉遠的鏡頭讓你看到那變成一小點的隱娘和她刀式,像是用身體為她所相信的一切,一步一叩首地朝向靈魂行進。近景中的面無表情、無言無語,對照大遠景中的隱約模糊、輪廓淡然,放下、放掉了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愁,反而看見了無邊宇宙裡的那個渺小的人的定位。

除了深林雲野中的肉身殉道,讓這次侯式的長鏡頭美學融入了道的追尋,隱娘在片中的位置,以及攝影的游移,也在「定」之外添加了距離的留白。簷上、牆上、樹上、樑上,隱娘一方面將自己整個融進她所觀察的空間裡,另一方面卻也拉出一定的距離,不管是心靈或位置,鏡頭花了多長的時間去遊走盤旋,她就花了多久的時間去凝視。這樣的長鏡頭不僅是深邃的時間與情感濃縮,也讓影像語言的敘事拓開了某種時間和空間的留白,非僅距離,從外到內、從山巔到宮殿,看見聶隱娘以身殉道的過程。

 

悟道。

所謂尋道,說穿了,其實也就是某種光明與黑暗之爭的簡化論證,有趣的是不同於傳統武俠類型或其他影片的單線起伏或二元對立,《刺客聶隱娘》將所有光與影、出世與入世、斷捨與痴纏,化為聶隱娘心中的一條線,一條細如蛛絲卻風吹雨打都難斷的線,而整部電影就彷彿她--隱娘、窈七、阿窈,立於線上左右掙扎的過程。是受命的刺客、是戀舊的女人、也是受業的徒兒,一起如走鋼索的人,在這條蛛絲上擺盪飄搖,卻依舊得向前行。既是二元的自我對抗,也是線性的人生追尋,難以一語斷定,卻也一如真實人生的複雜復返,似蛛絲黏附。

回想起來,從黑白序場之後,第一個標示片名的彩色開場鏡頭,彷彿濃縮了所有色彩和殺戮的絢爛血色黃昏,和最後拜別立於飄渺雲端的道姑師傅而緩步下山,沒入白與灰的無盡空靈。阿含經:「無明所繫,愛緣不斷,又復受身...」,說的是肉身的愛慾瞋癡在生命兩端的反覆輪迴,而在片中,一頭、一尾,就兩顆鏡頭,早已經道盡聶隱娘生命的一切。

 

《刺客聶隱娘》絕對不是一部催淚療癒的電影,她極簡、內斂、將複雜的陰謀算計和人性掙扎,化為絕美的山林曠野和華麗的宮廷幔幔,她可能是前所未見的武俠美學藝術極品,但在讚嘆感動之外,我的眼淚卻總是不斷的湧出,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美」可以形容的感動。當漫山遠影中,老人們喜言迎接隱娘寒暄,然後一人一騎步向鏡頭的遠方,音樂起、淚水迸,當年《戀戀風塵》最後阿公與阿遠看向雲來雲去的畫面,忽然就此疊合,刺客也好,遊子也罷,所有此生此身的痴纏殘念,終究都將化為清風流水,飄向銀幕的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