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遺忘的過去》:一場台灣觀眾看不見的影像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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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23

在上映完德國電影大師文溫德斯監製的《薩爾家多的凝視》之後,台灣的藝術院線在上週五又小規模上映了這位大導演執導的最新劇情長片《擁抱遺忘的過去》(Everything Will be Fine),而距離溫德斯拍攝上一部劇情長片《帕勒摩獵影》(Palermo Shooting,2008)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事隔多年再度出手,大師展現的並非醞釀多年的氣勢,反倒像是一篇格局迷你的實驗小品。

本片講述的一場創傷對於肇事者與罹難者家屬之間多年的影響。作家湯瑪斯(詹姆士法藍科飾)遇到寫作瓶頸,因此特別在冬日旅居外地尋找靈感,但他卻在一場車禍中造成插畫家凱特(夏綠蒂甘絲柏格飾)獨自扶養的幼子身亡,當時和哥哥一起遊戲的弟弟克里斯多夫也目睹這一切。事件的內疚與罪惡感糾纏湯瑪斯多年,卻也造就他寫作的顛峰,他在走向成功的同時也試圖聯絡凱特,取得這位獨自面對喪子之痛的母親諒解,多年之後,幼時目睹悲劇發生的克里斯多夫心中創傷也浮上表面,在凱特的請求下,湯瑪斯再度面對他以為已經將要癒合的傷口,希望在他的彌補之下,一切終將歸於安好。

從《帕勒摩獵影》這部關於攝影師的故事開始,文溫德斯在文本創作關注的重心,似乎全力轉向關於創作的探討,包括他所執導的紀錄片《畢娜鮑許》(Pina)與其監製的《薩爾加多的凝視》,都直接探討藝術創作的奧妙,而《擁抱遺忘的過去》的文本從一場創傷出發,所探討的同樣也是創作與個人生命經驗的關係,更明確一點的講,是藝術創作與個人創傷經驗的關係,這場創傷成為小說家餘生之中最難以擺脫的陰影,他對自己的種種拉扯卻也成為他創作上最大的助力,同樣面對創傷的凱特卻是靠著繪畫走出傷痛,因為兩人身處的角色不同(加害者、受害者),以及創作媒介的不同(文字與繪畫),讓觀眾看到創作與創傷經驗之間截然不同的兩種關係。而兩人在片中尋求諒解與慰藉時的互動,在導演非常克制的處理之下,也讓觀眾看到兩個重創的靈魂的幽微的交流。但誠心而論,這樣的文本題材沒有提出新意,而劇本的處理欠缺更多層次,使本片看起來像是一部平庸的小品電影。

而本片的實驗與有意思的地方,則是台灣觀眾所無法看到的。溫德斯當初是以3D拍攝《擁抱遺忘的過去》,在今年初獲選柏林影展觀摩放映時,放映的是3D版,筆者有幸參與了當時的放映,初看完本片一開始難免納悶,為何這樣的題材需要使用3D技術拍攝,但是後來想想,我認為溫德斯或許是在探索一種電影的可能。

3D電影至今多半運用在強調視覺效果的商業題材,不論是真的使用雙鏡頭拍攝的3D電影,或是利用後製效果所做出的「偽3D」,目的皆是為了提供觀眾全新的視覺經驗,例如讓3D電影驚艷全球的《阿凡達》(Avatar),或是拍攝多部續集的《舞力全開》(Step Up 3D)、驚悚片《絕命終結戰》、以及《瘋狂麥斯》等大製作電影,甚至是李安在商業與藝術上取得雙贏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PI),都是透過此技術達成他們的視覺奇觀。

而溫德斯為何會在這樣小的題材使用3D技術來拍攝?我認為本片或許是溫德斯將當初自己拍攝《畢娜鮑許》時用3D攝影捕捉真實動作、空間的概念,套用至寫實題材的劇情片的實驗,並藉此探索3D電影是否能為傳統的寫實電影在影像呈現或是影像語言上增加更多的層次。

其一是3D攝影在寫實題材上產生的影響。傳統電影攝影(與平面攝影)皆是將真實場景平面化,將前中後各處的影像壓縮在同一平面(銀幕與相紙)之上,而場景的空間感只能透過構圖以及光影的細微變化來讓觀者感受,而3D攝影下的立體空間傳達、模擬出更趨近於真實的視覺感受,讓銀幕上的「空間」能夠呈現的更具體,例如影片開場湯瑪斯棲身小木屋的狹窄感,還有湯瑪斯在凱特家前院行走時,我們可以清楚的感覺到他移動的方向與他和凱特兩人近距離互動時,更細微的動作,以及他和長大後的克里斯多夫在咖啡店見面時,攝影機在窗外拍攝兩人坐在窗前談話時,窗戶上街景的倒影、兩個角色隔著窗戶呈現出的影像(參見本文主圖),都因為3D攝影而更有層次。

3D技術也為傳統的影像語言增加了一些層次,例如湯瑪斯成名後的一個夜裡,愧疚席捲心頭使他輾轉難眠,他起身撥了電話給凱特,此時銀幕分割為兩個畫面,畫面兩頭各是拿著電話的兩人,看上去是很傳統的作法,但是當兩人的談話開始深入時,溫德斯開始讓說話那一方的畫面從原本的同一平面上向觀眾席的方向浮了出來,換到另一方說話時,則換另一個畫面緩緩往觀眾靠去,此時3D視覺效果更凸顯了戲劇效果。透過這些作法,溫德斯讓傳統的電影語言立體化,讓原本投射於銀幕上的平面影像,有了類似舞台劇運用空間進行場面調度的可能。

以3D技術來拍攝藝術小品電影或紀錄片,在今日大概只有如溫德斯、荷索這般等級的人物才能以其影響力獲得此等資源,而就算是大師出馬,仍是一個很奢侈而大膽的實驗。溫德斯的確開展了一些可能,但可惜的是,劇本的平庸讓這個野心的成果大打折扣,3D視效的有無對於故事完整性仍沒有太大的影響,也因此在市場考量下,台灣的院線端一律只看的到傳統的2D版本(筆者並不知道發行商是否有引進3D版本),畢竟本片不像《畢娜鮑許》在美學上有如此突破的成就,使其得以用最完整的面貌和觀眾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