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元之戀》:痛過所以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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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12
  • 張冠倫

獲選為第 88 屆旬報十大佳片的《百元之戀》(100 Yen Love)是導演武正晴和編劇足立紳共同完成,以女性為主角的電影。故事描述現年 32 歲的齋藤一子(安藤サクラ飾)繭居在家,不事生產,也不外出與人交遊,完全是標準的「尼特族」(NEET)。一日,二三子(早織飾)實在看不慣姊姊的作為,憤而大打出手,逼得一子只好搬出去獨立生活。迫於生計,一子選擇到百元商店打工,進而認識拳擊選手狩野祐二(新井浩文飾),兩人更譜出一段戀曲。這段戀情雖然走得跌跌撞撞,卻也間接讓一子開始接觸拳擊,於是她的人生開始有了轉變……

台北電影節的映後座談中,武正晴提到電影最早的名稱是《99元之戀》,後來隨著消費稅的不斷調整,電影最終成了《百元之戀》,而主題曲則是〈108 元之戀〉。主持人以為電影還反映出日本社會的變動,但武正晴覺得這不過是跟著社會現況隨波逐流罷了。是的,「隨波逐流」正是這部電影給我的感覺,因為它正好反映出主角一子的人生態度。

初登場的一子穿著寬鬆睡衣,蓬頭垢面,邋遢不堪,即使隔著銀幕也似乎能聞到她身上飄來的一股餿味。不過換個角度想,相較於其他著重化妝打扮的日本女性,一子所呈現的其實是種「不刻意為之」的結果。不僅如此,每天早上還要外甥來叫她起床吃早餐。換言之,一子的人生十分被動,她從未出於主動去要求什麼,更遑論是為自己做些什麼了。她猶如偶然飄落於生命長河的一片落葉,只是隨著水流向前漂去。無怪乎我們無法從一子的身上感受到任何生氣,而她的眼神也總是空洞、黯淡,絲毫沒有任何屬於生命的熱情。就算是後來搬離原生家庭,抑或到商店打工,這些狀似激烈的變動,說穿了也是因應現實狀況,在不得不如此的情形下所產生的必然結果。

像一子這樣的人物絕非特例,而是典型。說她是魚干女也好,廢材也罷,都是現代社會高度異化之下的產物。隨著全球化和經濟的快速發展,社會跟著不斷往前邁進,然而緊接而來的卻是貧富差距的擴大,以及階層的固定不變,造就出所謂的「格差社會」。如此背景之下,許多現象自然而然隨之出現,百元商店即為一例。如同電影中百元商店門外的廣告標語「只要有心,百元生活不是夢」所示,是類店鋪標榜以一枚硬幣的最低價格,即可滿足生活上各類需求。說得更直白些,就像遭開除的前店員池內(根岸季衣飾)所說:「這間店本來就是為窮人而開。」因此聚集在這間店鋪的人,不管是店員或顧客,幾乎都是被社會歸類為魯蛇(loser)的小人物:罹患憂鬱症的店長、離婚的男店員、每晚來回收廢品便當的婦人,以及已屆退休年齡、不知未來在哪裡的顧客祐二,當然還有主角一子。

對於從總公司來的佐田──相較之下,是握有權力的優勢階級者──而言,這群魯蛇都是「怪胎」、是「垃圾」;易言之,即為被推擠到社會邊緣的他者,就連被作廢的過期便當也不配享用。面臨到如此嚴峻的現實困境,這群沒有立足之地的人可能迷失墮落,選擇壓迫比自己更為弱勢的人以換取滿足,就像中年失婚的野間明(坂田聡飾)強暴一子;但也可能像池內持刀洗劫商店一樣奮起反抗,或者是像一子那樣力求轉變。

一子在報名參加拳擊訓練後,首先關心的事就是能否上場比賽,甚至在往後的練習過程裡,她亦曾多次表達參賽的意願。不過是業餘拳擊手的一子,為何會如此在意比賽的事?她或許意在傳達一份決心。教練(重松収飾)曾對她說:「32歲已經是女性選手職業年齡的上限了,很難去參加比賽。」然而正因為如此,已然站在邊界上的一子,根本毫無退路,如果不奮力一搏,那就只能被捲入生命長河的激流中,從此淹沒。故事發展至此,不免讓人好奇,原本渾渾噩噩度日的一子,為何會有這麼大的轉變?這其實有跡可循。在百元商店打工時,一子經常擅自將作廢便當給池內,從來就不管公司的規定或是上司的告誡。這番舉動正是反抗的前奏,揭露出她對轉變的渴求。

或許是為了強化一子的轉變,也或許是想呈現隨波逐流之人所蘊藏的可能爆發力,導演與編劇安排了像拳擊這樣極需力量的課題給一子。是以隨著一次又一次的鍛鍊,一子不僅展現出不同於過往的精神與動能,讓鬆弛的身體變得緊實,就連眼神也透露出一股堅毅的生命力。她的人生彷彿從這一刻才真正開始。不,如若殘忍地往前回溯,在一子被同事強暴後,獨自走回家,嘴裡還一邊嚷著「好痛」的同時,她的人生其實已經開始。如同電影主題曲中歇斯底里唱著:「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但是我好想在這裡。」從「好痛」(痛い)到「我好想在這裡」(居たい)同音異義的轉換,恰好反映人生的現實:唯有痛過,才能真正感受到活著/存在的實在感。而拳擊,不正是不斷感受痛感的運動嗎?無論輸家或贏家,都必須好好痛過,最終才能站在比賽的舞台上。畢竟就算是失敗,也是因為戰鬥過。

但是,誠如一子所言:「我是只值一百元的女人。」《百元之戀》終究是屬於市井小人物的魯蛇頌,他們不需要什麼驚天動地的成就,或是什麼極具標誌性的不凡蛻變。末尾一場意料中的比賽沒有勵志片常見的結果,卻也因此更為貼近觀影的你我,這是《百元之戀》的可貴之處。「這場電影馬上就要結束,請忘掉這樣的我。今後的每一天就算不拍成電影,能普通地過每一天就好。」故事結束前,主題曲如是唱著。普通地過每一天,才是魯蛇的人生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