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的成功還是優雅的失敗?《歡迎光臨國家畫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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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4-29

紀錄片《歡迎光臨國家畫廊》(National Gallery)所揭櫫的,是觀看與詮釋之道:閱聽人意在欣賞畫作,國家畫廊則巨細靡遺、竭力呈現,運用打光、導覽、修復、懸掛高度、作品對照、展覽空間、畫框選擇、音樂舞蹈各種可能的方式,再現每幅畫的真實面貌。關於藝術展館的知識,無論美學、科學、工藝、技術、行銷、管理各個層面,幾乎都涵括在扎實的三小時中,將其教育性質發揮得全面而深刻,全片幾乎無一句贅辭,沒有一個多餘畫面,所以對觀眾的要求很高。片中剪入好些完整導覽的段落,細聽這些南腔北調的導覽員所解說的內容,不管對象是成人還是兒童,他們並沒要詮釋畫作寓意,只是以深入淺出的方式還原畫作的歷史時空背景,引導觀眾去想像當時的人如何看待眼前的畫作,進而參照現世得出自己的觀點,這不是一切教育的根本嗎?

美國紀錄片/劇場導演懷斯曼(Frederick Wiseman)採用簡潔直白的報導風格,記錄英國國家畫廊,這個館藏之豐在全世界名列前茅的美術館。面對繪畫史上的曠世傑作,他深知直接呈現就是最好的方式。全片有不可勝數的「空鏡」:一幅幅畫作風景在畫廊中或靜止或移動,因為作品本身是獨一無二的存在,銀幕前的觀眾直面其本體,想像其本質,一切當下具足。國家畫廊是全世界少數免費開放常設展的展館空間,參觀者眾來自四面八方,片中捕捉諸多在畫廊內外的觀眾之鏡頭,他們沈思、凝神、滿足、疑惑、休憩、等待、親吻,在這方多元的展示天地裡,人可以選擇自己最舒服的方式自處,姿態渾然天成,毫未察覺有攝影機在觀察他們,自然也不知道爾後會有成千上萬的觀眾在暗室中,透過光影投映,凝視映照在銀幕上的自己。多重的看與被看是觀賞美術展館紀錄片饒富趣味之處。

然而,面對社會急速變遷,各式娛樂湧現,藝文人口大量消退的困境,如何推陳出新提升展覽品質,吸引更多群眾親近藝術,是所有藝術展館必須面對的迫切問題。貫串本片的主題之一便是館方行政單位思考行銷的辯論:如何放下身段與大眾對話,試著站在他們的角度看事情。三月剛在臺灣上映的紀錄片《風華再現──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The New Rijksmuseum),也涉及菁英/庶民的詰問/相抗,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館長說出無奈之言:「我們在擘畫文化大業,卻要由底層來作決定」;討論是否與商業/慈善機構合作辦活動,倫敦國家畫廊館員說:「我們要優雅的失敗,還是庸俗的成功?」事情總有個平衡點,文化透過好的商業手段,可以讓更多人親近,滿足更多人的想像,這不是文化的終極目的嗎?要繼續維持孤冷的優雅還是運用通俗靈活的行銷手段,本片並沒有歸結出答案,只呈現會議中正反兩方交相辯證的過程。但是當觀眾看到此一遠景自當了然於心:在特拉法加廣場上,國家畫廊高聳的正門廊廳上方有工人正在施作,懸掛「拯救北極」長條橫幅字樣。藝術展館無法獨立一隅孤芳自賞,自外於社會運動、商業活動等時代潮流,如何與商業行號或公益社團合作以爭取曝光、提升人氣,多數時候是不得不然的變通求存之道。

畫作修復則是美術展館另一重要課題,只因畫作終究會由於自然或人為因素折舊損壞。片中用了不少篇幅討論修復,原來用X光透視,可以窺看古老畫作的前世今生,盡覽畫家修改的痕跡與補筆的歷程。最引人深思的是修畫師的哲學:「我們無法百分之百確定畫家的原意初衷,只是找到一個平衡點,試圖接近畫作的色彩原貌,然後花無數個小時細細修復。用的都是有機材料,後人只消花幾十分鐘就可完全清除,讓未來世代有空間有彈性決定要用什麼觀點再現畫作,因為修復完成的時刻即是衰舊的開始。」直言之,畫作修復是一種謙遜隱匿的匠藝,其目的只在維護畫作,抵抗時間的痕跡,甚至還要為後世預留修復空間。如此善美的謙讓之道,既是美學的,哲學的,也是道德的,一如中國京劇的操琴之藝,西方藝術歌曲的鋼琴伴奏,殊途而同歸。

每一幅抵抗時間摧殘甚或躲過人為禍事而倖存至今的畫作都有動人的故事,甚至於畫框的選擇都自有一番道理。關於畫框製作示範的是黑檀木,藝師站在林布蘭畫前邊示範邊說:黑檀木質地硬重,用金屬刮刀以直角方式施力可以刮出起伏有致的波紋,很適合林布蘭用色濃重的畫風,所以用了黑檀木框。導演對林布蘭確是另眼相看,片末是一張張館藏的林布蘭畫作靜靜展現,與觀眾素面相對,影片浸潤在林布蘭如神啟的光線之中,那光就像柔軟的天鵝絨,彷彿滲入了油質。

「神說:『要有光。』 」就有了光。」沒有光,人便看不見畫,一切都是光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