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自己的天空——張艾嘉的《念念》
幾年前在南特影展開幕會場有幸認識日本電影學者四方田犬彥,聊了很多日本電影與台灣電影的事。臨走前,他忽然壓低聲音神神祕秘問我,愛德華楊(Edward Yang)和希薇亞張(Sylvia Chang)究竟有過一段情否?我忽然語塞答不出來,過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問為何他會問我這個問題?他說這兩位早期合作了《海灘的一天》,再看希薇亞張作品中的女性色彩,以及從台灣友人間聽過一些八卦,想說難得遇到研究台灣電影的同好,實在因為很好奇就問了。當然我是無法給他答案的,所以這個話題沒能繼續下去,往後幾天在影展現場遇到也沒再聊到這件事。
我不知道楊德昌和張艾嘉有無交往過,但我相信這兩人三十多年前的相遇,確實為台灣電影留下了最美好的果實。
1970年代末期,已憑《碧雲天》獲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獎的張艾嘉開始往幕後發展,不僅在香港與梁淑怡等人合組比高電影公司,製作並演出許鞍華處女作《瘋劫》,開啟香港電影新浪潮序幕,在台灣也因為台視製作並主持的電視節目《幕前幕後》反應極好而有了製作女性節目的想法,最終鎖定隱地編的短篇小說集《十一個女人》,將之改編為系列劇集,並把導演機會交給多位新銳創作者,當時回國正想有所作為的楊德昌改編了荻宜的〈浮萍〉,張艾嘉自己則選定袁瓊瓊的〈自己的天空〉。
我從來沒機會看到這兩部電視電影,但兩篇小說我非常喜歡,總覺得這兩個故事造就了日後《海灘的一天》,甚至形塑了楊德昌電影中的「雙」。短篇小說〈浮萍〉講兩個臨時演員的際遇,不免讓我想起日後楊德昌在《海灘的一天》與十年之後的《獨立時代》中透過兩個女人的友誼和截然不同的命運,為轉變中的台灣社會做出見證。至於〈自己的天空〉則是關於一個女人離婚前與離婚後的生活,其實張艾嘉早在報紙上讀過這篇小說,印象深刻到想要把它拍出來,沒想到竟一舉催生出《十一個女人》系列。台灣新電影與女性╱成長的連結,原來遠比《光陰的故事:指望》中少女初經的恐懼和迷惘更要早上許多。
張艾嘉在1980年代初期接替虞戡平出任香港新藝城台灣分公司的總監,一手規劃《搭錯車》的攝製,由於影片叫好又叫座,在新藝城支持下再接再厲推出系列「本土文藝片」包括《帶劍的小孩》、《台上台下》,以及《海灘的一天》(與中影合拍)。做為楊德昌首部劇情長片,《海灘的一天》以非線性的多層時序交錯及充滿想像空間的開放結尾,為看似單純的女性成長主題導入更龐大繁複的歷史脈絡爬梳與社會轉型觀察,無論視野、格局還是電影中所呈現的現代性都是台灣電影前所未見。
我相信《浮萍》、《自己的天空》以及《海灘的一天》以一種隱晦的方式將日後楊德昌和張艾嘉各自的創作秘密地串了起來。關鍵在於前段我所提到的電影中的「雙」。說我受李幼鸚鵡鵪鶉影響太深也好,他很喜歡提「電影中的2」,去挖掘各式各樣的二元對立,是性別上的對立、時序上今昔的對照、抑或互為面子裡子、宛若一體兩面、甚至殊途同歸。楊德昌的電影往往就充滿如此精密設計的「雙」,《海灘的一天》裡的「雙」不僅存在於佳莉和她所嚮往崇拜的蔚青之間,也及於佳莉和其兄佳森、佳莉和其友欣欣之間,學理工的楊德昌把人生對於夢想的追求與對於現實的挫敗感,藉由一組又一組的對照表達出來。
張艾嘉也是如此,不僅每部作品中都有各式各樣的「雙」,而且作品和作品之間也都形成有趣的對照,例如《心動》對應《最愛》的往日情逝,三段式的《黃色故事》(一個女孩的三個人生階段)、《新同居時代》(三種當代人的愛與痛)和《20-30-40》(三個不同年齡階層女性面臨的人生困境)互為對照,《夢想時分》和《少女小漁》則關注了不同脈絡下新移民的夢與鄉愁。追根究底,這些不同時空背景故事、各式符號與各樣情境的源頭,永遠是女性對於自我房間的追尋,而這彷彿是針對楊德昌電影中一再出現的那句「你要的是什麼?」做出屬於張艾嘉自己的回應。
《念念》是張艾嘉繼《20-30-40》暌違十年再度返台拍攝的作品,在這個強調熱血煽情搞笑草根喜劇至上的台片復興年代,它是如此安靜,安靜到了你幾乎無法確定這是不是一部台灣電影。它有著除《囧男孩》外近年來最好的兒童演員選角,它有著在寫實與奇幻間找到奇妙平衡的精彩美術設計(《迴光奏鳴曲》、《南方小羊牧場》、《花吃了那女孩》的蔡珮玲),它有著台灣電影少見的跳躍敘事與魔幻氛圍,它拍出了台片史上最令人難忘的離島風情,告訴我們綠島不是只能拍監獄風雲……。這是《念念》,一部不隨波逐流、用另一種方式深刻詮釋「本土」的台灣電影。
根據張艾嘉說法,《念念》是在台許久的日本人蔭山征彥的故事,講的是思念與羈絆。一個遠嫁綠島的女子成天對著子女訴說美人魚的故事,孩子們長大以後離開綠島討生活,女兒愛上了一個與父親有心結的失意拳擊手,兒子則對於離家出走的母親耿耿於懷……,基本上這仍然是一個不脫台灣新電影慣見的離鄉∕返鄉、出走∕回歸框架的兩代和解故事,然而張艾嘉刻意的敘事複雜化,讓童年與少年時代的回憶、失去聯絡的兒子和女兒各自的際遇,經由母親口中持續變化、無限延伸的童話串連起來。這不免讓我想起倒敘夾雜插敘的《海灘的一天》裡佳莉那個南部原生家庭,受日本教育的醫生父親以威權保守的方式管教子女,楊德昌在一場童年回憶中,很高明地以佳莉的視角揭露了她之所以想逃離原生家庭的真相,同時也說明了她與哥哥佳森性格上的南轅北轍。
「小鎮電影」與「離島電影」最大的共通點在於地域本身封閉性所造就不同角色對於出走的渴望心理或是對於無力改變現況的失落。《念念》不是張艾嘉首度碰觸離島題材,她擔任監製並編劇的《三個夏天》(劉國昌導演)就是講離島上一對兄妹的故事,不過這並不表示張艾嘉自我重複,事實上張艾嘉從《最愛》以來一再將類似元素排列重組,如此永無止盡實踐電影中的「雙」,為的是持續反覆辯證她自己的核心價值。例如張艾嘉的作品中常常出現懷孕的情節,《念念》裡長大後的女兒因懷孕而心生徬徨,她的拳擊手男友也對此感到不安,這與《新同居時代》張艾嘉所執導第三段〈未婚媽媽〉一夜情後不幸「中獎」的都會女子、以及《一個好爸爸》奉女成婚心性大變的黑道大哥都是互通聲氣的。而這一切的冥冥呼應,還是要回到袁瓊瓊的短篇小說〈自己的天空〉說起。我不確定這篇小說究竟對張艾嘉產生多大的影響,但是往後的三十年,該篇小說最後一段話「可是她現在不同了,她現在是個自主、有把握的女人。」卻宛如魔咒般,以各種型態化身成為張艾嘉執導的、編劇的、監製的、或是具有主導性的電影裡頭的中心思想。即便楊德昌《海灘的一天》最後,目送佳莉背影離去的蔚青也這麼說了:「這個小女孩已經長大,成為一個完美的婦人了。我相信她的成長,也全是從海灘的那一件事情發生以後開始的吧!」
與其說張艾嘉的電影是女性電影,不如用「女性成長電影」來稱之比較適切。她作品中對於華人社會女性的刻劃總有獨到慧心之處,她從不大張旗鼓鼓吹女權,也未曾激烈反制女權,她的電影最可貴之處在於充滿自覺,溫和卻又無比堅定,有時還帶著一股幽默或是寬容,在港台電影中自成一格。
或許我們就從那首不經意哼唱的〈台北的天空〉說起。這首歌是1985年台視連續劇《花落春猶在》主題曲,反映的是1980年代台灣海外留學風潮下的留學生對台北市的記憶與鄉愁,原有那麼一點「主旋律」的味道,然而一旦在《念念》中以哼唱的方式出現,對比母親受困於綠島的苦悶以及日後子女即使來到台北依舊無法掙脫無形枷鎖的困境,卻又顯得如此嘲諷、哀傷。別忘了這首歌可是誕生於解嚴前夕,那個所有舊秩序舊價值觀開始鬆動、充滿種種可能性、生猛活潑的1985年。在那之後,張艾嘉將不只是優秀的女演員、製作人,她還完成第一部劇情長片《最愛》(假如接替屠忠訓因車禍而未完成的《某年某月某一天》不算在內的話),成為優秀的導演。
《念念》並未明確標示那些童年回憶片段究竟發生在哪些年代,〈台北的天空〉一曲於是成了最明確的時空密碼;至於單承矩飾演的知識份子的兩次現身(過去∕綠島;現在∕台北),一方面交待了母親出走的原因與後續發展,一方面卻是欲言又止地帶給觀眾更大的疑問?這個謎樣的男人經歷了什麼樣的事情?張艾嘉是否有意透過這個充滿「介入性」的角色的綠島時光去隱射什麼?因他介入而崩毀的離島家庭,下一代的流離失所是否有意連結福爾摩莎美麗島的悲情歷史?電影中另一個很重要的時間點是2009年的八八風災,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在台北出差的兒子育男因風雨無法返回綠島看顧住院的父親,在酒吧打發時間,半夢半醒之間竟重返綠島小屋,和早已死去的母親進行了和解;後來女兒育美的拳擊手男友阿翔在碼頭巧遇他那船難死去的父親,父子倆終於打了那場約定許久的拳擊。如此超越時間與空間的魔幻時刻,是張艾嘉版本的《星際效應》(Interstella),也是張艾嘉版本的《接觸未來》(Contact)和《夢幻成真》(Field of Dreams),猶如《賽德克.巴萊(上)太陽旗》莫那魯道與其父親靈魂在溪邊的重唱,不只是「父∕母」與「子∕女」的和解,也是所有舊世代與新生代的相互溝通與理解,更是台灣的過去與明日的感性對話。
《念念》有著各式各樣豐富的「雙」,那是綠島與台北、過去的綠島與現在的綠島,母親與女兒,育美與育男,未婚懷了阿翔孩子的育美與已婚卻懷了情夫孩子的母親,和母親有心結的育男與和父親有心結的阿翔、過去畫抽象畫的育美與如今畫童書繪本的育美,以及中間與後段兩場簽書會的「不速之客」,貫穿全片首尾呼應的一片汪洋……,種種刻意而綿密的符號對照加上跳躍時空的詩意敘事,讓這則島國寓言洋溢著一股細膩的文學質地(風格類似我最喜歡的日本作家宮本輝)。故事中的三個年輕人,即便長大成人,都沒能真正成長,育男和育美從來就沒有真正離開綠島那間小屋,直到育男那場奇幻的重逢,直到育美自己成為了媽媽,至於阿翔則是因為在碼頭打了一場奇幻的拳擊,才終於放棄執念(小時候為了爸爸而打的拳擊)放棄拳擊手身份,接受自己即將成為爸爸的事實。
《海灘的一天》是楊德昌最「女性」的電影(儘管《獨立時代》也是以兩個女性為主),我以為片中最有意思的角色其實是梅芳演的醫生娘,佳莉與佳森的母親,一個沉默的傳統婦女。梅芳後來又在《青梅竹馬》則飾演「沉默的小三」,她的沉默與認份,造就了女兒阿貞日後的強勢。乍看楊德昌似乎有將此類傳統婦女刻板化的傾向,然而《海灘的一天》後段卻又透露這個聽從夫命的傳統婦女亦有反抗的時刻,在女兒決定離家的那個夜晚,她決意不起身阻撓反倒放手讓女兒去追求自己的天空,直到女兒滿身傷痕躺在床上才北上前往照料。這是楊德昌對於傳統的寬容,張艾嘉的《念念》則在寬容之餘,還嘗試賦予「傳統」更豐富的血肉肌理與面貌。是故,儘管《念念》敘事重心落在女兒育美身上,李心潔飾演的離島母親卻成為整部電影最精彩的部份,這位母親不再只是被動地以沉默隱忍來回應丈夫的暴力,她不希望自己落入傳統妻子、母親的框架,張艾嘉甚至為她設計了更具主動性的情慾追求,讓她的反抗不再只存在於檯面下。這位離島母親自己正是她終日說著的童話故事裡的美人魚,尋尋覓覓「自己的天空」,即便粉身碎骨化為泡沫也在所不惜。
《念念》是這幾年我看過最不一樣的本土電影,與新電影連結,卻又開出新時代的花朵,我從中看見了一個長者的鄉愁,以及她對於新生代的祝福與肯定,從台北的天空到自己的天空,張艾嘉憑藉這個「說不完的故事」,為台灣電影劃出了另一方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