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扇窗》:死亡原來並不可怕
河瀨直美(Naomi Kawase, 1969-)的新片《第二扇窗》(Still the Water, 2014)場景座落奄美大島,從故鄉奈良古都森林走向亞熱帶琉球的沙影水清。承繼過往母題如衰老、死亡、失散的家庭、自然萬物有靈、生命記憶,導演將兩位少男少女主角的生命困惑與情慾探索融入自然環境與社會經驗,大開大闔,生滅消長,最終裸身游向未知的蔚藍海域。可說在奄美大島,傳統異域風土生成了一個生命階段的融合完滿,也可說年過 40 且受坎城影展一路培植的獨立女導演,經過漫長探索,以此片給出了一個暫時的答案並開啟下一歷程,謂之「第二扇窗」。
河瀨直美自小父母離異,由外公與阿婆(養母)帶大。早期家庭錄像帶式的16mm影像充滿強迫症般的近距離觀看、紀錄,乃是童年時期生活點滴的私密回憶;受到山形紀錄片影展提拔、坎城影展獎項加持,後續幾部劇情長片《萌之朱雀》(1996)、《沙羅雙樹》(2003)、《殯之森》(2007)探索因不明原因失蹤、消逝的親人。劇情角色不脫自我投射,父母的缺席是她心裡的洞,影像創作則是從洞裡吹出的風。
過去導演大多以奈良為背景拍片,阿婆的死亡對她來說反而是個轉捩點。2008 年她第一次走訪奄美大島,感覺祖先就住在這片土地上,福至心靈,她決定拍一部關於這片土地的片子。
河瀨直美對國際媒體提及,這是她目前為止自己最滿意的一部作品。許多觀眾也發現,相較於過往前作,多了明亮與生氣。電影由秋初滿月夜颱風來襲與海上飄來的紋身無名男屍開場,帶出世界、社會、個人等三層次面貌:海洋藍天椰影環繞木造房屋、「八月之舞」傳統祭典、白羊念禱爾後宰殺、月亮圓缺、海浪起落,皆反映外在環境與內在精神交融;女主人公杏子的母親(也是一位薩滿女巫)瀕死,男主人公界人父母離異,不滿母親經常外出約會,自覺被忽略,甚至懼怕海洋,則指涉家庭中大人造成的殘局往往由下一代承受;個人的實踐如工作、創造此類自我完成,如片中界人前往東京探望父親,身為刺青師的獨身男子必須於大都市中維繫尊嚴生存。
在此多層次循環生滅中,導演馭繁為簡,立體化界人與杏子的青春情慾。濕吻、裸身、樹林間第一次嘗試性愛,毫不扭捏。從孩童轉變(transform)到成人的過程中,家庭裡的秘密、敏感纖細的心、內抑的困惑情緒跟著身體一起變形、長大、外露,學習釋放哀傷,擁抱完全的愛與美好。
由生死角度觀之,《第二扇窗》對死亡的呈現,已從《追憶的舞蹈》(2003)中罹癌的攝影師好友西井一夫臥床劇咳不止、《垂乳女》(2006)中衰老身體的皺摺、《殯之森》的寧靜葬禮,提升到了接納無常的自然狀態。電影段落:杏子的母親瀕死之際,村人環繞床邊起舞,以三味線彈唱〈離別曲〉,甚或充滿儀式氛圍。母親對杏子說:「死亡一點也不可怕喔。」身為薩滿,位居人神交界之處,她幾乎是張開雙臂迎接身體的毀壞。而對於死亡充滿恐懼困惑的杏子,則在白羊的喉嚨被切開放血、逐漸衰微的一呼一吸之間,重新看見死亡的模樣。活著就會死,活著其實就是死。對死者的記憶持續存留在生者心中,世代交替。所以死亡並不哀傷。
河瀨在坎城影展受訪時提及,此片是關於兩位主角如何重新建立自己、重新尋找相信這個世界的力量。愛慾與死亡構成規律循環,片末,兩人裸身潛入海底,象徵靈魂的解放。活著的意義就是無止盡的探索,直到無法再往前為止。兩名主角雖是新人,亦是經過試鏡挑選的專業演員,表現超乎預期。儘管在國際影評人心目中此片仍是毀譽參半,「大師資格」仍受爭議,然而與奄美大島相遇後才開啟的第二扇窗,窗外的世界仍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