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列車》:比冰雪更嚴酷的權力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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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09

今年韓國三大青壯輩導演紛紛進軍英語世界,接續金知雲火力十足的動作大片《重擊防線》(The Last Stand)、朴贊郁唯美病態的血色成年童話《慾謀》(Stoker),奉俊昊這部改編自法國漫畫、描寫崩壞烏托邦(dystopia)的《末日列車》不僅觸及亞洲導演鮮少挑戰的巨型科幻題材,更是由南韓影視集團CJ Entertainment投資、韓國團隊主導製作,進而攻入歐美市場版圖的跨國合製範例。

奉俊昊過去在《殺人回憶》、《駭人怪物》、《非常母親》等不同預算規模與題材的作品中,成功經營凝鍊的心理驚悚氛圍,再用辛辣的結尾狠狠重擊觀眾,看得令人頭皮發麻,亦嵌入對韓國現代威權與暴力的沉痛批判,類型化外衣下所形塑的是深沉的國族寓言。《末日列車》的政治隱喻依然濃厚,背景描述各國強權為遏止暖化在大氣層施放人造降溫劑,意外引發全球氣溫驟降、萬物凋敝的冰雪末世,少數的倖存者宛如投靠諾亞方舟般,集體登上一條由財團和特權階級掌控的高科技列車,展開在遍佈世界的環型鐵道上無止盡行進的宿命;然而當購買頭等艙車票的乘客在豪華車廂內高枕無憂時,另一群經濟弱勢的免費乘客則是被視作草芥的賤民,日日受到武裝警察的嚴密監控與暴力相向。

科幻電影向來都是映照政治現實的激進媒介,從歐威爾小說《1984》(1984)改編的同名電影、泰瑞吉連的《巴西》(Brazil,1986)、到華卓斯基姊弟的《駭客任務》三部曲,皆揭示了中央集權體制的謊言和操弄。到了21世紀,或許是基於近年金融海嘯與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浪潮所加劇的貧富差距,以及世界各地風起雲湧的反獨裁、反財閥抗爭,越來越多大型科幻電影有意識地去刻劃此類肇於階級差異、隔離管制、集權暴力的末世革命寓言,從尼爾布洛姆坎普的《第九禁區》(District 9,2009)、《極樂世界》(Elysium,2013)、安德魯尼柯的《鐘點戰》(In Time,2011)、乃至《飢餓遊戲》(The Hunger Games)系列,均戮力刻劃了資源被少數特權壟斷、人民痛苦不堪的扭曲世界。

在《末日列車》一場行刑戲碼中,蒂妲絲雲頓飾演的列車高幹將末段與前段車廂人民分別比喻作「鞋子」和「帽子」,說明各節乘客應在自己位置上「安份守己」,將其倨傲的階級觀表露無遺。隨著克里斯伊凡帶領革命份子如電玩闖關般突破一節節車廂,他們也逐漸攀上權力金字塔而看清階級間的懸殊差距:當底層人民吃著昆蟲做成的蛋白質塊,富人則食用人工栽植的蔬果、新鮮的養殖漁獲、煎得嘶嘶作響的美味牛排,甚至坐擁高級的醫療服務、SPA洗浴、電音熱舞,縱情於豐饒物質與淫靡聲色中;窮人的孩子被擄走作為苦役,成為被徹底異化的機械零件,富人的孩子們則宛如北韓學童般,在課堂上被灌輸崇拜列車領袖的思想,覆誦造神口號、重複誇張手勢……。同一列火車上,窮人的臉孔積滿陳年汙泥,富人則塗抹滑稽的脂粉,兩相極端對照下看似荒誕,卻指涉著比冰雪還嚴酷的政治現實。

整體而言,《末日列車》的科學邏輯與寫實性並不嚴謹,故事設定亦有前例可循,其架構脫胎自科幻小說系譜中「世代船」(generation ship)的原型(人類在大型交通工具上集體遷徙時所形成封閉的微型社會),片末揭曉的循環史觀也相當接近《駭客任務》中母體與錫安反抗軍的關係;但在場面調度、視覺張力的營造上,奉俊昊的確匠心獨具,他毫不手軟地融入韓國電影中鮮血飛濺、刀刃入骨的本格派暴力,又能根據列車穿越隧道時的光影變化,在恐懼蔓延的夜視鏡畫面和晴烈刺眼的日光中,設計出層次豐富的動作戲碼,打造一趟驚心動魄的顛險之旅。

樹立全片思想高度的,乃是末段幾位主角在大段獨白中所揭露的殘酷現實,他們的赤裸告白回溯了末段車廂的黑暗歷史,戳破了反抗軍領袖的理想性格,藉以說明弱肉強食、操弄群眾的鬥爭求生本能其實不分階級,普世皆有,同時也直指人們執迷於「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幻影大敘事,如何強化了權力階序與寡頭政治的迷思。然而正如片尾揭示:真正的革命,並非改朝換代後由下一個領導者繼位掌舵,週而復始在同一套機制內循環,而是去打破既定框架,在註定崩解的體制外另尋出路,儘管看似顛險飄搖、充滿不確定性,卻反而才能看見新生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