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共食家族》－蟄伏肉身的宿命

日本導演青山真治的電影，往往描寫以邊緣人物的疏離作為電影主題。改編自田中慎彌獲芥川賞的小說《共食家族》，以日本昭和63年（西元1988年，昭和天皇過世前夕）為時代背景，描寫居住在海濱小鎮，與粗暴父親同居的高中生遠馬（菅田將暉 飾），和因戰時空襲斷手，並受不了父親圓（光石研 飾）的暴力而分居的母親仁子（田中裕子 飾），以及常和遠馬私下約在神社倉庫做愛的女友千種（木下美咲）這幾人之間發生的種種故事。除了呈現原著小說人物交纏於情慾，頹廢人群生活群像的描寫外，青山真治依舊維持其一貫風格，使用冷靜、疏離的鏡頭語言，刻劃人際關係的寂寞，對本能的探求。

主人翁遠馬隨著年紀增長，當魚販的母親說他越來越像家暴的父親，他也因此擔心起，是不是有天自己不光是長相越來越像父親，他的性情也會和父親一樣，對自己深愛的女性拳腳相向。每晚，父親和新帶回家的酒店小姐琴子（篠原友希子 飾）過夜，總讓她在肉慾歡愉中伴隨著拳腳相向的痛楚和瘀青。遠馬看在眼裡，讓他每回和千種幽會時都小心翼翼，努力想讓對方更加舒服，然而潛藏在他心中，遺傳自父親的暴戾之血，卻像宿命般蠢蠢欲動，使他甚至對琴子產生了情慾，這樣的慾望令他害怕起自己是否哪天也會無法克制住心中的野獸，重蹈父親的覆轍。

《共食家族》的日文原名「共喰い」，或許可以理解成：身為同種類的不同個體，卻皆出於生存，而吃下同一種東西的本能，而這種本能是不可逆的。宿命論的母親仁子總是叨念著，流著骯髒男人血液的兒子，只要一個就夠，她不斷提起當年因為懷孕而暫時脫離性暴力生活的日子，也同情現在與丈夫共同生活的情婦琴子，她告誡著兒子，總有一天他也會和她丈夫一樣，用雙手勒住心愛之人的脖子，一拳接一拳的打下去，彷彿無法抵抗的命運。電影中的角色們一如整部電影給人的感覺，在潮濕陰暗的夏末裡，心中各自滿懷鬱悶。

在《共食家族》裡，相較於作風強勢、每每在床第以暴力讓人屈服的男性，女性角色的個性反而讓人留下鮮明印象。會讓觀眾有這樣感覺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導演面對性愛或虐待情節時，通常以寫實卻不用過多渲染的手法呈現，節制地呈現出自於本能的行為的緣故。於是，男性的蠻橫在電影節制且幾乎不帶情緒的描述中被壓抑，取而代之的，是女性角色在面對種種困境，為了追求讓自己幸福的生活而作出的行動，展現出了堅毅個性，並讓男性更顯得像是必須依附在女性之下方能生存的動物。

每位片中角色，都背負著「後悔」的心情生存著，伴隨著象徵夏末的廟會祭典和長雨，以及在病榻上日漸衰弱的天皇。比起抑鬱寡歡、乍看之下強勢，實則懦弱無能的男性，堅強承受一切並且伺機而動的女性，才是帶領時代不斷前進、改變的動力。她們都希望能夠改變什麼，以挽回無力的生活現況；若不是選擇逃離痛苦現狀，就是想辦法拔除痛苦的根源。雖然，悲哀的是，面對眾多問題，最後似乎往往只剩「使用暴力來抵禦暴力」這個選項，但或許這仍是不得不為的結果。

或許可以說，《共食家族》單純是一部少年成長電影；也可以說，這部電影透過男女在性與愛情中扮演的角色，探討何謂幸福的樣貌。而在電影中時常出現的神社場景、母親的義肢、昭和天皇的逝世與年號的交替，對照上從舊時代一路生存過來的圓和仁子夫婦，角色關係的轉變，也若隱若現地藉由戰爭帶出時代的流轉的足跡。當電影末尾，男女關係隨著時光流逝產生了微妙轉變，其結果雖帶有諷刺意味，但或許也是主人翁掙脫所謂的宿命論或血脈相傳後，得到的一種救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