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祖先?誰的記憶?</br>民族誌影展《南海舡人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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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9-30

對所有人類學系的學生而言,波蘭裔英國人類學家布朗尼斯洛‧馬林諾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 1884-1942)他是第一個離開舒適的陽台,走入村落中與當地人長時間生活互動以獲取資料的研究者。他是「功能論」與「參與觀察」研究方法的創始人。他在1922年出版的民族誌《南海舡人》(Argonauts of the Western Pacific)是學生們耳熟能詳的經典著作。在討論那個字是唸「缸」還是「工」之餘,我們也都知道那散落於巴布亞新幾內亞東方海洋的初布蘭群島(Trobriand Islands),以及當地人進行的庫拉(Kula)交易圈:順時針方向繞行交換的項鍊soulava,逆時針的臂環mwali。收到禮物的人回以更大的回禮。他們要累積的不是狹義的經濟價值,而是聲望和地位。

對居住在初布蘭群島,特別是形狀如海馬的基里威納島(Kiriwina)上的島民而言,馬林諾斯基也是一個曾經在他們的宇宙中活動過的祖先。當他在1915年6月抵達港口的那一刻,他與初布蘭群島的關係便永遠無法分割了。在照片中,頭戴英國殖民官員制式探險帽與一副眼鏡、長靴白衫的馬林諾斯基,與黝黑皮膚、衣不蔽體、掛著貝珠飾品的島民是那麼地格格不入。但他想要的是讓西方世界瞭解這些「化外之民」並非只是僅關心溫飽的原始人,而是擁有複雜經濟體系、航行技術、能理性思考、也能談情說愛的民族,與西方人沒有根本的不同。

現在,透過馬林諾斯基的曾孫柴克里‧史都華(Zachary Stuart)和波士頓電影人凱莉‧湯姆森(Kelly Thomson)所合拍的紀錄片《南海舡人的回憶》(Savage Memory),我們終於可以知道馬林諾斯基自己的血親後代是如何看待這位知名的老祖宗。

馬林諾斯基的詛咒

相較於人類學界與初布蘭群島,馬林諾斯基的後代意外地不太願意討論他。柴克里是馬林諾斯基長女約瑟華(Jozefa)的孫子。他的父親、叔叔、姑姑都表示知道馬林諾斯基這位祖父的存在,但從來沒聽過媽媽討論過他、也沒有機會跟他相處過、對他的著作更是沒有太大的興趣。他與其說是位偉大的祖先,不如說是一片巨大的陰影。就是在這裡,他們提到了「馬林諾斯基的詛咒」。用柴克里的叔叔自己的話來說,這個詛咒是一種性格上的缺陷,且遺傳到他後代子孫身上:「很聰明、但太自負;懂很多、卻沒安全感。」他暗示著這樣的個性,使馬林諾斯基努力於學術成就,卻幾乎遺棄了他的太太艾西‧馬森(Elsie Masson)和三個女兒。

馬林諾斯基是在1916年秋天於田野的空檔中在澳洲認識艾西的。他們在1917年6月之後開始密切地來往。然而四個月後馬林諾斯基必須離開澳洲回到初布蘭群島進行第二次、也是他最長時間的田野工作,艾西從此成為他的日記中不斷思念的“E.R.M.”。他們兩個要到將近一年後才又再度於澳洲相聚。隔年1919年3月,他們在墨爾本成婚,然後於1920年一同回到英國。1920年到1921年間,馬林諾斯基在西班牙屬地加那利群島的故居上完成了《南海舡人》的寫作,而艾西也參與了校訂的工作。至此之後,馬林諾斯基的聲望扶搖直上,回到倫敦政經學院任教,而艾西卻出現了多發性硬化症的症狀,與女兒們留在義大利養病。儘管1929年馬林諾斯基把全家接回倫敦居住,他仍須不斷地旅居世界各地訪問、研究、寫作。1935年9月,艾西在奧地利家中平靜地過世,差幾天就滿45歲。妻子的死去加上繁忙的行程使馬林諾斯基無從照料女兒們,他之後認識了第二任妻子英國名媛華蕾塔‧史旺(Valetta Swann)更加疏遠了父女之間的關係。1938年10月他來到美國接受健康檢查,適逢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便留在耶魯大學任教。1942年5月,他死於一場突發的心臟病,遺體被安葬在耶魯大學校區附近的墓園中,但墓碑要一直到二十多年後才被立起來。對一個描述初布蘭群島島民盛大的葬禮儀式和靈魂信仰的人來說,他死後的世界是多麼地孤獨。在《南海舡人的回憶》的官方網站中有收錄一個很有意思的片段。耶魯大學人類學系在萬聖節有一個傳統:學生們會在師長的帶領下來到馬林諾斯基的墓碑前,朗誦一段他的書信或著作,飲酒憑弔。到頭來,還是人類學界與這位老祖宗的關係比較緊密。

儘管後代子孫將馬林諾斯基形容得像是個拋妻棄女的冷酷工作狂,他住在倫敦故居的小女兒海蓮娜(Helena)卻有不一樣的回憶。她記得她的父親總是如何親切溫和地與母親互動。從海蓮娜所編輯的《記一場婚姻:馬林諾斯基與馬森書信集》(The Story of a Marriage: The Letters of Bronislaw Malinowski and Elsie Masson 1995)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兩個是如何地相敬相愛,一種維多利亞時期的愛情瀰漫於字裡行間。即便是艾西死前的幾天,她也不是孤獨的。根據馬林諾斯基的學生、也是知名人類學家奧黛莉‧李查茲(Audrey Richards)的敘述:「那個對日常生活細節常感到煩躁不安的小布(Bronio,馬林諾斯基的暱稱),現在總是緊緊地握著艾西的手,像個溫柔的護士般照料著她。」 

馬林諾斯基的初布蘭群島,初布蘭群島的馬林諾斯基

初布蘭群島島民對馬林諾斯基也有複雜的情結。他的民族誌使這個在地圖上不起眼的小珊瑚礁群島成為人類學研究的麥加,吸引了之後無數的學者、遊客、影像工作者前來拜訪。然而,也許是為了行銷,他之後的著作所用的標題如:《西北美拉尼西亞野蠻人的性愛生活》(The Sexual Life of Savages in the North-Western Melanesia)、《野蠻社會的性與壓抑》(Sex and Repression in a Savage Society),以及關於自由的性生活、法術與巫師等主題,卻也讓當地人感到困擾。在紀錄片中,柴克里在出生於初布蘭群島的人類學家李納斯‧狄金李納(Linus Digim’Rina)的幫助下,回到了他曾祖父的田野地,看看在將近一百年後他對當地人還有什麼樣的意義。

馬林諾斯基在初布蘭群島的田野研究是分兩次進行的,第一次是從1915年6月到1916年3月;第二次是從1917年11月到1918年9月。由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加上馬林諾斯基在波蘭的出生地在當時屬於奧匈帝國,因此他被協約國當成敵方屬民,在澳洲和巴布亞新幾內亞中被限制行動,這也間接促成了長時間參與觀察的人類學研究方法的誕生。在巴布亞殖民副總督修伯特‧穆雷(Hubert Murray)的推薦與堅持下,馬林諾斯基來到了孤立的初布蘭群島。

以往常以為馬林諾斯基就這樣被孤獨地「流放」到初布蘭群島。事實上,在那裡不但有殖民官員、傳教士、還有前來經商交易的白人居民的房舍。但他很早便意識到不能在這些舒適的環境中進行他的研究,他甚至不甚苟同官員和傳教士對當地人的態度。他選擇進入村落,搭起帳棚,與島民一同生活,希望能觀察到最真實的文化現象。即使如此,他所面對的已經是一個開始在變遷的文化。劇烈地變遷的結果到了現代呈現出多元的聲音,以及對馬林諾斯基不同的回憶與評斷。馬林諾斯基第一個長期居住的村落是當時大酋長土魯瓦(Touluwa)所在的奧馬拉卡納村(Omarakana)。常自詡為波蘭貴族後裔的他很快地便與酋長建立起關係。

紀錄片訪問到了土魯瓦的曾孫,也就是現任的酋長。他表示,馬林諾斯基習得的是來自土魯瓦的貨真價實的知識,不是一般平民能知曉的。一位長者則記得他如何紀錄現在已幾乎失傳的傳說、儀式與法術,生動的描述彷彿曾真的與他互動過一般。讀到他如何鉅細靡遺地描述島民的性生活,一位地方官員表示:「對啊,我們很愛性!那是我們的習俗。」島上的基督徒則對這樣「野蠻」的過去感到不安,儘管其他島民表示他們常藉由閱讀馬林諾斯基的著作來認識自己。在70年代踏著馬林諾斯基的足跡來到初布蘭群島的人類學家安奈特‧溫娜(Annette Weiner)曾說過,初布蘭群島島民總是不斷地將外在的事物融入於自我的形象中。馬林諾斯基現在已經變成初布蘭群島的記憶與身份認同的一部份,而島民也不斷地回溯再創造那位人類學家馬林諾斯基。他就像自己所分析的baloma(靈魂)一樣,儘管已漂到死後的世界,卻仍不時地回到村落,影響著在世的村民。 

日記中的馬林諾斯基

1967年,馬林諾斯基第二任妻子華蕾塔集結了他生前的日記,出版了《就只是一本日記》(A Diary In the Strict Sense of the Term),為馬林諾斯基的形象投下一顆震撼彈。在日記中,他有時以「黑鬼」(波蘭俗語nigrami)這種族歧視的字眼來指涉當地人、有時敘述自己對當地少女的性衝動。有別於他的民族誌的客觀分析,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來形容當地的生活:「我覺得這些土著的生活沒有任何重心,對我而言像是狗一樣。」這無疑撼動了馬林諾斯基作為一個理性的人類學者、科學家的地位,也讓人類學界開始反省這位創世祖所創造的是什麼樣的學科。柴克里顯然也對曾祖父這樣帶有文明的高傲的態度感到困擾。影片巧妙地比對,讓日記中的文字顯得比島民的生活還要「野蠻」。但在讀完整本日記後他發現,這些野蠻、直接的言詞是馬林諾斯基面對自己的過程,也是他諸多的面向之一。日記的內容包羅萬象,包括親情、愛情、信仰、文學、田野。他不斷地在挖掘自己、重新認識自己,就與一本民族誌一樣。

另一方面,馬林諾斯基自身的天主教背景也必須被考量。從小就受洗的他其實在青少年時期便開始質疑上帝的存在,但從他的著作可以看到,宗教與信仰一直是他在思索的主題。他曾提過,寫日記是一種代替天主教懺悔的方式。在日記中,他忠實地面對自己,因為他有許多徬徨、自我懷疑、與澎湃的情感。若從這個角度來看,相較於人類學界所尊崇的開山祖師、初布蘭群島島民不斷再回憶的那位人類學家、或是家族成員心中遙遠而疏離的大家長,日記中的馬林諾斯基似乎是那個最真實的馬林諾斯基。

 

最後,我想用一段日記來表現馬林諾斯基脆弱而真實的一面。1918年6月11日,他在田野中收到母親過世的信件。此後將近兩個禮拜他的日記都像流水帳一樣只以幾個句子帶過,直到6月25日:

「無時無刻地悲痛,宛如刀刺入心臟,無助……在早晨散步時我看到一隻美麗的蝴蝶死去。外表的美貌,是毫無意義的玩物。母親走了,我的人生被扎滿悲痛。一半的幸福被摧毀了,我總是感到悲痛與憂傷,如同孩提時與母親分離了幾天一樣。我想盡辦法抑止憂傷。閉上眼睛,淚又不停流下來。」

 

(作者為美國匹茲堡大學人類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