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夢遊中》到《泡沫人生》(II)──蒸氣龐克時代的小戀曲與小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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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9-22

續前文

脫隊、遲到、但又激進的浪漫主義──蒸氣龐克

從《戀愛夢遊中》到《泡沫人生》,米歇爾‧岡瑞愈來愈「反好萊塢」的傾向,表現在他對甜美精緻影像的厭膩,以奇異的敘事抗拒芭樂五幕劇的古典公式、愛情故事。在以犄角般的道具以及古怪牽絆的偶動畫或停格動畫打造出的世界中,米歇爾‧岡瑞表現出一種撤退哲學的前衛;以返古,作為他獨特的反骨。

容我斗膽,如果讓我伸出手指去戳點、去命名,那麼,到底要怎麼稱呼米歇爾‧岡瑞這種風格轉折呢?

也許可以借用「蒸氣龐克」這個迷人詞彙所代表的美學。介於現代和後現代之間,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那種「工業資本主義」即將被「金融資本主義」取代、「製造業」預備讓位予「服務業」(無論是金融、資訊、或休閒)、以「勞動」定義自己改變成以「消費」來建立自我認同、工廠外移坍塌但商場春筍樹立之際…。蒸氣龐克,可以說是浪漫主義的隔代遺傳──浪漫主義對抗工業化,而蒸氣龐克對抗巨大實體機器的消散、對抗抽象金融流動的浪潮。所以,無論《戀愛夢遊中》或《泡沫人生》,都有夢幻城市的設計藍圖(介於中古歐陸城市和包浩斯或柯比意現代主義之間)、劇場一般的廢墟、巨大機器及它的儀表板、滿屋奔竄的小型機械、粗糙又巧緻的裝置…它們在(隱喻了愛情、靈光、靈魂的)「蒸氣」的推動之下,運轉起來,向過去或未來行進。

蒸氣龐克對工廠和機械的鄉愁,也沾染了站在工人那一方的左翼情感。《戀愛夢遊中》或《泡沫人生》雖然是道地的文藝青年電影,卻同時也穿插了不少對於辦公室和工廠中異化勞動的嘲諷。居然可以看成左翼電影啊。《戀愛夢遊中》中的編輯辦公室,只是一個機械化、毫無創意可言的「剪貼工作檯」而已,這和《泡沫人生》裡的「打字機生產線」有異曲同工之妙。這難道不是在說,機械複製時代裡,連文藝作品(當然,包括了電影)也是流水線的產品了?也難怪《泡沫人生》裡的藏書愛好者或絕版書收集者,總把沙特喊為巴特了──沙特眼歪嘴斜、存在主義使人陷入被拋狀態;巴特俊美帥氣,理論性感(令人有嗑藥之後的飄然)、即使其實難以卒讀。

可以說,米歇爾‧岡瑞從《戀愛夢遊中》開始摹仿打造了賈克大地《遊戲時間》(Play Time,1967) 的機械生活,然後又在《泡沫人生》移植了卓別林《摩登時代》(Modern Times,1936)的工廠生產線。

 

電影才是我的戀人;我的戀人像電影一樣

米歇爾‧岡瑞這種開始暗中引用電影史經典的風格轉折,可以在《戀愛夢遊中》的「戈登小馬」一覽無遺。馬匹奔跑的影格,乃是電影誕生之初一個重要的隱喻和印記。電影此一科學裝置,最初被科學家拿來逐格研究:馬匹奔跑時是否四蹄離地?那麼,我們或許可以說,當電影在今日已經失去了誕生之初那種讓馬匹奔跑起來的活力與動力時,米歇爾‧岡瑞試圖返回電影初始的那ㄧ瞬間,那第一匹馬因為膠捲影格之轉動、而在銀幕上奔跑起來的瞬刻。

這也是《泡沫人生》幾乎讓人想要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停格下來觀看的理由。每個鏡頭裡都有令人驚豔的細節,讓人想看清楚那些裝置怎樣轉動、背景牆上貼了什麼海報和拼貼作品、櫃子上堆垛的那些古趣玩意究竟是哪些東西…。這就像台灣漫畫家阿推的作品,比如《超人八力入》或《九命人》,又或者像日本漫畫之神手塚治虫簽名風格一般的浮世繪大全景圖,讓人忍不住停下疾速翻閱的手,抱持閱讀王文興小說過程中不斷遭遇停頓和滯礙的心情,在一個個框格裡四周逡巡、細看暗藏在角落的小人或小字。

《泡沫人生》開始結尾時,甜美的戀愛故事苦澀了起來。女主角的肺葉長了睡蓮,男主角籌措醫藥費而生活日漸侷促困窘、以迄山窮水盡。這是多麼寫實的劇情,一點都沒有幻想的異彩。自此,那個世界的一切細節,開始歪斜、坍塌、生霉長毛、最後褪色成黑白電影。這不只是「肺若不好,人生是黑白的」,還有米歇爾‧岡瑞對於早期黑白默片的鄉愁,甚至迷戀。─為什麼竟然會對此一被病魔與死神籠罩、讓戀愛走向離別的世界抱有迷戀呢?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會再次驚覺、再次歷歷回憶:此前的世界原來這麼色彩繽紛、那些物或偶原來這麼生氣活潑、那些小細節有多麼隱喻飽滿並且充滿了象徵。恨不得在電影結束之後、立即到隔壁放映廳排隊再看一次,這次,我不要遺漏任何一個細節,連儀表板上的指針我都要讀出它的指數…。只有失去,才能刻骨銘心感受擁有時的珍貴、也才能形銷骨立感受到記憶與遺忘之間的情感辯證法。這是多麼老套庸俗的戀愛格言啊──但戀愛向來無一不是老套庸俗的不是嗎?新鮮而尖銳的喜悅或痛楚,總是在逐格倒轉或定格凝視時,才得以再次生發與降臨。這是米歇爾‧岡瑞始終如一的命題了,打從《王牌冤家》就已經如此了不是嗎。

很抱歉,此一影評通篇不談戀愛,或者說,迴避了戀愛──正如米歇爾‧岡瑞《戀愛夢遊中》和《泡沫人生》,戀愛故事早已不是重點了,或者,再也無法直接陳述戀愛了(當然,仍有戀人有絮語──否則沒有觀眾想看了)。或者說,他以形式風格的轉折,迴避或遮蔽了《王牌冤家》那種靈魂痠疼、神經短路的戀愛回溯。但這也好似大病一場或歷劫歸來,爆破摧毀之後,只剩疲憊而緩飄的一片落塵,緩慢飄浮,隱約渴盼著委地、貼地。又或者像是當初內部精緻複雜的電線或電阻,在事件之後全部燒燬,在搶救失敗的多年之後隨意信手懶懶焊接起來,五臟六腑腦袋瓜裡全是短路或封閉迴路,偶而漏電或走火,泛起一陣細微的、反射性的抽搐。《戀愛夢遊中》和《泡沫人生》,正好可以看作《王牌冤家》之後,反覆的、沒來由也沒去處的、間歇發作的短路與抽搐。在那之後,一如倖存者無法再開口談及那場災難以及那座廢墟了。只能藉由對於電影本身的戀與愛,保護那所有與電影相關的、戀愛的記憶與疼痛。關於《泡沫人生》,如電亦如露的一切,我只能浮光掠影,鑽牛角尖地考據電影聲光的裝置、以電影史的前後爬梳來刷淡事件的烙黑斑點,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