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死亡被看見——《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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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8-26

從紀錄片《醫生》,第二部劇情片《第四張畫》,到2013年新作《失魂》,導演鍾孟宏從不同的觀點切入,讓死亡被看見。

《醫生》以冷調沈穩的影像,客觀追索一個小孩自殺的意外,觀者自然見不著已亡故的孩子,只看到他所留下的生命痕跡:一張張筆觸奇異/歧義的畫,以及整個家庭如何面對這深重的創傷。在《第四張畫》中,死亡是覆蓋在臉上的面紙不再隨著呼吸起伏——小翔看見父親的死;死亡是乾扁的蛇躺在小路中央——小翔望著蛇發怔,用樹枝把蛇移到路旁草叢;死亡是陰魂不散的幽靈——小翔常在夢中看見哥哥小翼:小翼孤孤單單,行走堤防,他安安靜靜,站在牆邊角落,和失手虐殺他的繼父對望。《失魂》的死亡是兇殺命案——位於荒遠深山的蘭花園中,接連發生三件恐怖血腥的兇殺案,每一個死都是暴力殘殺,都成了必須湮滅證據的祕密。從自殺意外,自然病故,到兇殺命案,鍾孟宏的死亡光譜於焉完整。

《失魂》是台灣電影難得一見的驚悚兇殺心理劇,聲光畫質這樣高超的類型片更是絕無僅有。《雙瞳》有好萊塢的資金、技術支援,《失魂》由導演本人創立的「甜蜜生活製作公司」出品,以臺灣電影工業近乎手工業的水準,能製作出如此精緻的聲光畫質,就更令人心生敬意。2002年12月17日,楊德昌在台北辦公室接受美國電影學者白睿文 (Michael Berry)訪談,英文標題是〈Luckily Unlucky〉,幸運之處是指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新導演因為台灣走向民主自由開放,有機會擺脫傳統形式教條的制約規範,甚至突破政治禁忌, 開創世界影史上必得記上一筆的臺灣新電影;不幸則在於電影工業大環境險峻(現今形勢依舊如此),導演除了「導」演之外,必須涉入大小事情,從租器材、找資金、剪輯到發行,都要懂得,新電影導演因為「很幸運地不幸」,成為一個完整的電影人,而鍾孟宏正是「完整的電影人」。

看鍾孟宏的作品很難不聯想起其影壇前輩兼交大學長楊德昌,兩人皆是工程背景出身,都屬理性冷靜的觀察者,擅長鏡像反映、畫面切割等影像手法。然而,鍾導的劇情片多會插入片斷俗世喜劇,令觀眾會心噗嗤一笑,即便是在悲傷沈重的時刻,都有自然俐落的詼諧讓觀眾喘口氣,這種在沈鬱生命中經營幽默的堅持,是熱情,是超拔,是看穿生命悲劇本質的通透。《失魂》的影像華麗至極,色彩之斑斕、光影之多變、剪輯之精妙,彷彿只存於幻想,不屬於人間。這種既通俗(逗趣喜劇)又超越(影音畫質)的矛盾與衝突,因為統攝在精密設計的故事情節之中而得到安頓。導演本人接受《天下雜誌》訪問時的回答也許最能表達箇中真意:「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悲劇。當人被困住的時候,總是想離開。每個人一定都會有低潮,有困境。很多時候你沒辦法放棄,只得繼續做下去……對我來講,你可以遇到悲哀的事情,但偶爾會有好笑的事情來刺激你。所以總是可以用另一個角度去看,沒必要那麼悲哀到底,這時就會有種莫名的說不出的有趣。」當觀眾看見擅長喜劇的導演陳玉勳扮演醫生,對著態度隱晦諮詢精神疾病問題的王羽,一本正經地說:「你是說那些漂泊的靈魂?喔,外遇和心術不正無藥可救,所以無法痊癒……」眾人忍不住大笑。對於人生的揶揄與理解,幽默戲謔往往是最高境界。

王羽飾演一心保護獨子的父親,為掩飾失魂的兒子冷血殺死姊姊的罪行,不惜殺害上山尋找失聯妻子的女婿。他沈靜內斂、不慍不火,不動聲色之間把一個曾經中風、妻子自殺、女兒遠嫁、兒子離散,獨自在深山裡種植蘭花的孤僻老人,詮釋得恰如其分。王羽說話的音調聲腔,乍聽之下有些平板單調,有時甚至略顯口吃,前言不搭後語,但是寡言獨居又中過風的老人不就是這般表情冷淡、不擅言詞?論表演,內斂每每比外放困難,一流演員端的是如何「整頓衣裳起斂容」,收放自如。

戲至終局,特邀老牌歌手文夏和樂隊現場演唱台語老歌。導演說臺灣有許多好的舊藝術很有味道,卻備受冷落,所以他特別在自己的電影中呈現好的舊東西。也許失之過度詮釋,我認為導演這個安排很有深意,文夏和樂隊是在王羽保外就醫療養的精神病院演唱,很多時候臺灣彷彿巨大的「躁鬱症精神病院」,此一調度不正是契合現實、合情合理的「疾病之隱喻」?

關於片中「三個獵人」的夢境,導演如此詮釋寓言:三位持槍的獵人就是那三名被殺害的人,引領、渡化失魂者阿川(張孝全飾)走過生命中的死蔭幽谷。我認為三位獵人象徵人性的善以及對善的信心。然而,內在的善有時隱藏在惡的表象之下,就如同奸惡也常以善美包裝,端看吾人有無直觀澄澈之眼,看透表象,直達核心。

在首映後的導演座談中,鍾孟宏說他拍的是勵志片,激起觀眾席陣陣笑聲。我想導演所言之勵志,意義約莫有兩層:父子親情與土地之愛。拍《第四張畫》時鍾導說他在南部勘景、拍戲的過程中感受到許多陌生人的熱情,承蒙他們多方協助,令他感動莫名,南部的美好風景與淳厚人情讓他想用影像紀錄、保存。《失魂》中有不少懾人的雲光山色變化,想是出於導演對善美的人性與土地之初心。

《雕刻時光——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反思》書中,塔可夫斯基有一段關於藝術家與閱聽人的真誠自白:「藝術家總是夢想著得到最大的了解,即使他所給予觀眾的只是他所希望的一小部分。他無須對此一問題耿耿於懷——他必須永遠銘記於心的,卻是在體現自己的理念時,自己所懷的誠意。」

《失魂》也許沒能超越《第四張畫》,但絕對是「在體現自己的理念時滿心誠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