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苦酒的回甘──《屬於我們的聖誕節》

法文片名意為「耶誕小故事」的《屬於我們的聖誕節》（Un Conte de Noel）星光熠熠，堅強的卡司陣容媲美香港賀歲片，但它訴說的故事可能不像中、法文標題所意謂地可愛、歡欣，銀幕上的光影變換所組成的其實是一個現代社會之中滿佈裂痕、幽靈縈繞、澀酸苦俱全的成人耶誕童話。

本片故事圍繞著維亞一家人的聖誕假期。開場的剪影扼要地交代了維亞一家的過去，從艾貝與朱諾夫婦倆為了大兒子的病所做的努力、大兒子喬瑟夫的夭折、到最後所有成員的到齊，一個家庭的樣貌終於定型。今年，母親朱諾（Catherine Deneuve飾）被診斷出可能患有絕症，急需骨髓捐贈。所有的家庭成員因此再次同聚一堂，包括二子亨利。亨利（Mathieu Amalric 飾）因為莫名的原因遭到姊姊厭惡並被逐出家門，抑鬱寡歡的過活，直到六年之後因為母親的病才得以踏進家中。聽到母親的情形，兒女、姪子和孫子們為了朱諾挽起袖子驗血，但是她的血型罕見，家族中只有亨利與伊莉莎白的兒子保羅符合。厭惡亨利至極的的伊莉莎白（Anne Consigny飾）試著說服母親不要接受亨利的捐贈；而從小沒有獲得母親關愛，甚至希望自己不是朱諾親生的亨利，則因這意外的結果讓他因為成為敵人的解藥而沾沾自喜，另一方面也重新思考自己跟母親的關係。最後，朱諾做出了她的決定，在耶誕節過後安排了手術日期，而因為她的病而重聚的家，也隨著的手術進行終於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電影前大半段的故事真不令人好受，平安夜到來之前，過去的記憶如幽靈般在電影裡縈繞著，長子的夭折成了這一家人最深的遺憾。電影的開場（opening credit）裡家中物件影像的蒙太奇最後被長子碩大的幼年黑白相片籠罩，正透露著這個嬰靈的陰魂不散，而在世者用長子魂魄所釀造出的竟是一滴滴仇恨的毒液。或許是亨利生命的不完美無法彌補哥哥早夭的人生，又或是因為某個/某些我們不知道的原因，伊莉莎白對亨利有著深深的憎恨，而亨利則無法諒解姐姐對他這樣莫名的絕情絕義。另一方面，亨利也怨恨著母親，亨利的成長得不到母親的疼愛，因此他成人以後從不吝於表示他對母親的忽略與不諒解。當這三人六年之後再相見，他們用言語殘酷地啃食彼此的傷口，舔著淌下的鮮血享受那鐵鏽般的血腥味帶來的微醺。另一方面，對於沒有分享這段記憶的角色們來說，他們則用回憶釀了一杯又一杯遺憾的苦酒。過去西蒙（Laurent Capelluto飾）將他深愛的西薇兒拱手讓給伊凡（Melvil Poupaud飾），使得自己的人生自此陷在佩脫拉克十四行詩式的惆悵裡，而在這次聚會意外得知內情的西薇兒（Chiara Mastroianni飾）則因此責怪西蒙將她拱手讓人，使她的「自由戀愛」成為男人間立約的貢品，而此真相也使她在這兩個男人之間暫時不知如何自處。

這樣的故事看起來可能不太像傳統溫馨歡樂的節慶電影，反而像是一部沉重的家庭倫理劇。片中家人反目，雖有親情，更有深深的恨與苦澀的愁，而夾在這場沒來由的戰爭中的人則個個左右為難，束手無策。但若你仔細檢視，則會發現本片並沒有漏掉任何節慶的元素：溫暖明亮的金黃色調、艾貝與朱諾家中擺飾帶來的復古風情、家人團聚的平安夜聚餐、小孩們可愛的餘慶節目、開心的禮物交換時間、依依不捨的道別……等等，節慶味十足；只是在導演阿諾戴普勒尚的運用之下，這些元素都成了反襯親人之間複雜情緒的道具，節慶的氣氛越濃，家人間的冷嘲熱諷也愈發失控。電影的高潮非常精彩，平安夜裡，樓下客廳中小孫子們正在家人前演著自己寫的耶誕劇，樓上亨利與伊莉莎白兩人也全面攤牌；樓下王子審問記的戲中戲似乎在暗喻著樓上兩人反目成仇的原因，而話劇結尾飾演國王的艾貝對審問的宣判也似乎對應著艾貝心中對家中風暴和平落幕的期望。接下來的交換禮物和晚餐兩幕則是全劇的高潮，在歡欣的場景裡，亨利與伊莉莎白間的攤牌從幽暗的二樓延燒到樓下，但伊莉莎白對於亨利行為和嗆聲的回應卻殘酷的另人齒寒。

戴普勒尚在這個耶誕假期中呈現了這麼多家庭中的殘酷與揪葛的情感，其用意並不是要呈現一種現代主義式的傳統崩解與真面目浮現；而儘管耶誕節背後的宗教意義在片中只剩下朱諾口中所謂的「表演」，但戴普勒尚透過這個故事歌頌的是平安夜的精神──愛與寬恕的力量──帶來的奇蹟。在基督教世界中，平安夜紀念著當年處女懷孕的奇蹟所生下的救世主，以及他/祂為世界帶來的新律法：愛。一個缺席的幽靈使得愛在本片之中變得非常複雜，有人因沒有回應的愛而憤恨，有人因為過濃的愛而憂愁，有人因沒有結果的愛而惆悵。直到耶誕節後，母親的骨髓移植手術如同一場儀式，消除了瀰漫於家中的怨念，這才癒合了這一家人心中長久以來的傷口。

而藉由這部電影，阿諾戴普勒尚也再一次向世界展現了法國電影典雅細緻的風範，電影的劇情與畫面皆被豐富的細節填得飽滿，眾多實力堅強的演員齊聚一堂齊飆演技，猶如一場豐盛的耶誕大餐。戴普勒尚在情節設計上將三個故事主軸──亨利與母親和姊姊間的針鋒相對、伊莉莎白人生遭遇帶來的挫折感、老么伊凡與妻子和表弟西蒙之間的三角情愛糾葛──交織的幾乎天衣無縫。大量的角色鏡頭獨白與大量經典的引用提供了觀影者大量的細節，使得故事在情節與意涵上皆更發縝密。而戴普勒尚的影像敘事則透過停格、圈入、圈出（Iris-in、Iris-out）、豐富的鏡頭運動、或是在角色長段台詞之間突然轉換的場景之類的大量剪接攝影技巧，使這故事的節奏不會因為情節的沉重感而凝滯，反而在劇情的泥沼中優雅的前進。因此，或許第一次觀看本片，我們的心難免被眼前沉重的故事重創；但等到第二次觀影，細節漸漸浮出檯面，幽靈的輪廓逐漸明朗，我們將發現奇蹟的光芒漸漸從霾霧中穿出，而你也將嘗到糖與蜜緩緩中和了前段的苦澀，在喉頭深處留下一道淺淺地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