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著跟鞋在垂直的城市奔跑—杜琪峰的《文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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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05

不難理解杜琪峰的《文雀》為什麼遲遲沒有在台灣做商業上映(本週才僅僅以一廳上映)。若以商業片行銷,對於習慣刺激槍戰場面的觀眾而言,《文雀》的扒手設定削弱了傳統刀劍槍砲對戰的血光巨響聲光效果,有的只是撞著了人『對不住、對不住』再順便割破口袋、伸手取物。以任達華為首的扒手四人組,更沒有背負什麼血海深仇、不能說的秘密,他們只是以扒竊為職業的一般市民罷了。作為一部類型片,《文雀》是很反類型的。但習慣看藝術片的觀眾,習慣在作者導演的簽名風格之下尋找深藏的社會文化意義的觀眾,卻又不免覺得《文雀》搔不到癢處。不管是叩、叩、叩踩著跟鞋奔跑的神秘大陸女子(林熙蕾飾演),或是以扒手為業的四個人,或是香港這座城市,都如同片中任達華『業餘』的嗜好—拍照一般,只是匆匆的任光影留在膠卷上,靜滯、沒有故事、沒有另一面,儘管美麗精巧。



故事是圍繞著文雀的兩個意義開展的。文雀既是廣東話中對扒手的俗稱,也是一種極為常見,時常被豢養在籠中的鳥類(台灣稱為文鳥),在片中用來具體指涉神秘大陸女子的被圈養狀態,以及她好似『自來雀』一樣翩然介入扒手四兄弟生活的(在廣東話中有不祥的意思)。片子開始好一陣子,我們只見到扒手四兄弟游刃有餘的生活,每天一起在咖啡店吃個早餐,然後花個幾分鐘上街『幹活』,就賺足了這天、這禮拜或甚至這個月的花費,如果幸運的話。而任達華所飾演的老大工作之餘,喜歡騎著腳踏車來回小巷弄,以相機鏡頭捕捉香港的常民生活。而這一天來到他鏡頭下的,是慌慌張張的神秘女子驀然回首的一瞥。林熙蕾美麗但無表情的冷酷臉孔,加上她生硬卻恰如其分的肢體語言,讓這個可疑的蛇蠍女人(femme fatale)跳了出來。在片中,她是讓主角們身涉險境的危險女人,卻也是需要英雄救美的公主。她以美色為武器,積極拯救自己,雖然已經比一般黑幫片中的女人來的有主動權,但到最後仍淪為兩方男性爭鬥之下的祭品。



故事很簡單,劇情也很容易預測,而杜琪峰顯然是要乘著類型片的便船,投注他個人對於香港的滿滿情感。無論是任達華踩著腳踏車,或是林熙蕾踩著高跟鞋,杜琪峰的鏡頭拉長了鏡頭,極其眷戀地拍下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香港。不見摩天大樓,不見巨型商場,不見現代主義式功能取向的冰冷建築,片中的每棟樓、每條路、每個街角、每個屋頂,都是斑駁陳舊,且掛上水平書寫的方塊字。杜琪峰在隨片附錄的訪談當中也提到了,他是想趁著舊香港還未完全被破壞殆盡之前,以電影膠卷紀錄下這座華洋共處的獨特城市。瘦高的雙層巴士、被夾在樓房之間的狹窄巷弄、石板鋪成的坡道,我們跟著林熙蕾踩著跟鞋,上上下下來回穿梭於香港的垂直地景。雖然這些於過場之間攝下的香港缺乏深刻的故事,但是那是成龍慣於跳躍穿梭的小巷與屋頂,那是周潤發奔跑躲藏的狹窄走廊,那是老類型片中的老香港,那是我小時候在電影台看到的港片中的老香港!於是我一個外地人,也不免感到懷舊了起來。



杜琪峰一貫的兄弟江湖主題,在《文雀》中還是看得到,只是以極巧妙的形式重生。四個人同騎一輛腳踏車的畫面令人印象深刻(小朋友不要學),又迷戀上同一個女人,這可不是好兄弟的最佳證明?而以扒手這項細膩的技藝取代以往的武打或槍戰更可被視為象徵性的去勢。在片中,當扒手要威脅別人時,不是拔刀或掏槍,而是吐舌露出藏在嘴裡的一段刀片(小朋友不要學)。童趣的動作不但符合整部片略顯輕快的喜劇風格,還極度的反類型。在這樣特殊的設定之下,杜琪峰卻還是拍出了片尾那段精彩的雨中對決。在風格化的配樂之中,以略高的鏡頭俯拍一朵朵黑色傘花,再以臉部、手部的局部特寫剪接烘托緊張感,彷彿在欣賞巴士比柏克萊(Busby Berkeley)精準編排的歌舞劇。



台灣發行的DVD還另外收錄了五十分鐘的幕後花絮,有導演和演員的簡短訪談和首映會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