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The Discreet Charm of the Bourgeois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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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31

提起西班牙電影,除了阿莫多瓦,你能想到誰?孕育於拉曼查(La Mancha)這片乾燥高原的阿莫多瓦透過鏡頭帶我們看見纏繞於豐厚色彩和濃烈情感之間的男男女女,再給予我們同樣濃烈的慰藉。如果稍微了解西班牙,就會知道西班牙作為一個民族國家是不穩定的,西班牙的『南北』之爭不但可上溯數百年,尚且延燒至今。對北部西班牙人來說,佛朗明哥才不是什麼代表西班牙的民俗藝術,他們也許更愛一種叫做Zarzuela的民謠小調。生長在北部的西班牙人,尤其是加泰隆尼亞地區,與法國僅一線之隔,甚至說著和法語相近的語言(Catalan),親近法國文化也許比馬德里中心的『西班牙文化』來的容易。因此,布紐爾(Luis Bunuel)的電影絕不能輕易地以國家電影(national cinema)的範疇來看待。他的成長過程、朋友交往,以至投入電影圈之後輾轉於美國、墨西哥和法國之間的地理移動,都對他的電影作品投下了很大的影響。



雖然布紐爾在墨西哥和法國完成他大部分的作品,但是前佛朗哥時期的西班牙文化始終是他的源頭。他作品當中的超現實神秘影像,便是淵源於伊比利半島的浪漫神秘性格。布紐爾在馬德里求學期間,在學生書苑(Residencia de Estudiantes)與二七世代著名的詩人羅卡(Federico Garcia Lorca)和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Salvador Dali)相識,進而在1929年和達利合作拍攝了本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影片之一—《安達魯之犬》,以刀片劃開眼球的影像震驚世人。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的藝術源於法國,旨在探求比現實還要真實(more real than real)的超現實(surreality),藝術家傾向於用寫實的技法來表達超越現實表面的人內心深層狀態。例如達利著名的『記憶的堅持』,掛在樹枝上的軟趴趴時鐘,象徵著人對時間的主觀感受,表達一種覺得時間會腐壞事物的恐怖感受。自佛洛伊德以降,夢境成為袒露人內心狀態的最佳通道,也因此成為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的繆思。孕育於1920年代歐洲的超現實主義,在半個世紀過後的布紐爾手中,展現了怎樣的當代『超現實』?



《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的故事很簡單,就是六位中產階級的男女始終無法合乎中產階級禮儀好好地坐下來吃完一頓晚餐。先是記錯日期,主人家沒有準備,到了附近的小酒館又發現餐廳正在舉行老闆的喪禮;再是主人夫婦慾火焚身,顧不得客人已經來到家裏客廳,偷偷跑到花園裡享受魚水之歡,完事之後客人卻已經跑光光。各種光怪陸離的事都發生在他們的餐桌旁,不管是茶或咖啡都賣到沒貨、軍隊出現、游擊隊出現、警察出現,甚至擺上餐桌的是會彈跳的道具雞腿,整個餐桌被擺到舞台上,中產階級的紳士們因為講不出台詞而冷汗直流。但是,注意!下一秒我們會從同樣冷汗直流,但是卻身著睡衣身處睡床的主角身上發現:這只是一場夢!繼續看下去,除了他們永遠無法享受一頓合乎禮儀的晚餐之外,我們還發現愈來愈離譜的事件竟然只是主角的一場夢,甚至是夢中之夢。對中產階級的嘲諷難道因為夢境的敘事框架而有稍減其力道?身為中產階級的布紐爾,巧妙的運用層層疊疊的夢境來包裝他的批判,讓批判變得不那麼尖銳,甚至帶有反身性,好像幽默的老人游刃有餘地帶著笑意看著自己。



除了主角的夢境之外,無關緊要的人也會主動訴說他們略帶神秘感的夢境、回憶和鬼故事。於是我們被迫觀看和劇情無關的恐怖影像,原本毫無進展的主線(好好地吃一頓晚餐)更是雜枝蒡蕪,讓觀眾無法建構完整的意義。母親的鬼魂和重現死亡慘狀的幽靈兩度出現,可見布紐爾對佛洛伊德的忠實信仰。回憶和夢境有著相同的本質,是虛幻卻又身歷其境的體驗,是存在於無意識當中的『真實』。電影,如夢一般,虛幻又身歷其境。布紐爾不僅在敘事框架上以夢境再現中產階級的夢靨,也在電影事技巧上後設地挖掘中產階級行禮如儀表面之下的醜惡本性。除了情節上的設計,例如對馬丁尼杯和切羊腿方式的無謂堅持,布紐爾的鏡頭也世故地令人莞爾。鏡頭常常在換景的前一刻刻意地帶觀眾看見表面之下的真相,偷情男女的小動作和主教眼中的炙熱慾望,都是與表面相悖的『真實』。



超現實主義是相信真實的。他們相信在看似好玩(playful)的影像、文字無意義的排列組合當中,更深層的意義會浮現。整部片看似無意義的晚餐場景,一幕幕都中斷地突然,毫無連續性地跳接到下一個用餐畫面。布紐爾從來不讓我們知道這群人晚餐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彷彿對中產階級來講,吃飯是最大的牽掛。於是,脫離了敘事的一場場的晚餐,拼湊了一幅中產階級眾生相。三幕外於主線敘事的田野散步場景,更是象徵性地描寫了中產階級的『狀態』。打扮正式得體的六人,在田野間走路,談笑風生、態度自在,但是卻不存在目的地,也沒有起點。中產階級是行走於世間,沒有根基、沒有最終目的的一群人,儘管外表光鮮亮麗,內心卻毫無依存的對象。在我看來,有一點無神論者的指涉。(有趣的是,布紐爾本人也是公認的無神論者)



1972年的中產階級注重行為的合乎禮儀,《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對今日的觀眾而言又展現了何種魅力?今日的中產階級將階級標誌轉向物質擁有,消費能力是最大指標。在物慾橫流、電影漸失批判力道的現代社會,布紐爾提醒我們(尤其是電影人)不要忘了批判—還有幽默—的重要。



《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是原子映像在發行了《青樓怨婦》之後的第二部布紐爾作品。雖然畫質尚可,卻是西班牙電影在台灣DVD市場不至缺席的重要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