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的滋味─李玉的《蘋果》（Lost in Beijing, 2007）
2008年的北京奧運開幕在即，全球的視域目光、以及以全球化之名的資本主義之流，都即將投注在這一個矛盾地現代卻仍古老、而且愈是現代化就愈是突顯出其古老遺存的大城市─北京。
中國導演，尤其是所謂的「第六代」，在多年以來的倒數計時情緒之中，早就已拍出了不少以城市為名的當代中國電影。近年來以北京作為主要場景的當代中國城市電影，多半都哀悼古老北京在急速現代化與資本主義市場化的浪潮底之下崩落瓦解〈老胡同以一種比雨林消失還快的速度被大規模拆除〉、逐漸陌生化〈高樓大廈現代建築就在胡同倒下的廢墟上拔地而起〉的作品。北京，就在這樣的注視之下、在這樣的影像再現之下，呈現出它不但比以往現代，但似乎也同時比以往都更加古老的樣貌，尤其是那些對於古老北京充滿懷舊之情、總是頻頻重訪碩果僅存的老北京殘片的導演。
李玉2007年的新作《蘋果》，也可以視為第六代以來以城市空間為電影主景的「北京電影」，然而，她一方面重複了這類城市電影的母題，但另一方面也有所差異、與先前的同類型電影有所區別。首先，這部片中的角色，都不是北京當地的居民，而是進城打工的外來人口，屬於外鄉人，以一種外來者的眼光觀看這座大城市，因而對於北京比較沒有一種濃厚的鄉愁投射。其次，作為一部能夠打入國際影展的藝術片，《蘋果》卻少見地以帶有商業吸引力的幽默喜劇風格、輕快的音樂和運鏡節奏、明星卡司、以及話題性，來陳述一個第六代導演往往很可能會以沉重語調去訴說的北京故事。最後，在《蘋果》之前，李玉曾經拍過不少電視紀錄片，也拍過一部倍受矚目的《紅顏》─這部片以鄉村為場景、風格沉緩、鏡頭也較長，與先前第六代的城市電影風格較為接近，但是恰好也可以對比出《蘋果》的特殊之處：以城市和城市人物為主，手持攝影的鏡頭運動，呈顯出一種流動感極強、浮光掠影、零星片段的城市景觀─片中幾段專注於城市的運動鏡頭，動感極強也極為風格化，極為精采，轉瞬之間幾乎將北京轉換成一個未來之城。
大城市的新生兒
女子劉蘋果〈范冰冰飾〉，在廣州商人林東〈梁家輝飾〉於北京所開設的一家「洗腳城」打工，以幫客人洗腳、按摩小腿謀生。不料，一日她酒醉之後在店內失神，意外讓路過的林東趁亂強暴了她，懷了孩子。然而，蘋果無法判斷肚中小孩的父親究竟是老闆？還是同樣進城打工的丈夫安坤〈佟大為飾〉？安坤因為妻子被強暴，向老闆索賠不成，卻開始和老闆的妻子王梅〈金燕玲飾〉偷情。甚至，蘋果的丈夫甚至和老闆談了一樁生意：如果孩子出生之後，證實是老闆之子，那麼就當作是老闆借了蘋果的肚子而老來得子，蘋果和丈夫可以拿一大筆錢做為賠償。一對闊綽的中年夫妻，一對進城打工的年輕夫妻，以及一個可用金錢計算的待產新生兒，如此構成了一則北京故事。
這個故事乍聽之下其實十分暴力和殘忍，突顯了男性女性在一個急速資本主義化的現代城市北京底下，連人際關係、倫理體系、以及新生兒的誕生與歸屬，居然都可以用金錢來加以計算和交換。然而，導演李玉卻以一種黑色幽默的敘事風格來述說這樣一個現實故事，一方面也許是要突顯如此情境的荒謬性，一方面或許是要以喜劇作為中介，間接地、委婉地來呈現如此令人不忍卒睹的現實悲劇。當二個男人知道蘋果懷孕之後，蹲在屋頂天台上，一邊在地上畫出遺傳血型圖猜測孩子生父為誰、一邊對新生兒開始「講價」、「交易」，而老闆同時以生意人的詞彙開始「計畫」如何「投資」新生兒〈比如花多少錢買上等補品給孕婦蘋果〉，兩個男人看似荒唐可笑，卻令人似乎無法冷言苛責：老闆年屆中年卻膝下無子，即使荒謬地借腹生子、打如意算盤，卻不掩其對於蘋果的呵護、不時提前流露出一種想像中或期盼中未來父子天倫的親情關愛。而蘋果的丈夫，一方面眼睜睜看著妻子被人欺侮、親生兒子又可能要拱手讓人，但是在生計的巨大壓力之下、在對於更好生活的期待之中，卻又無法拒絕這一筆就要到手的巨額之財。
大廈帷幕清潔工 & 洗腳城小妹
這種又現實殘忍、又幽默好笑的基調，也許和北京這個急劇現代化、市場化的城市大背景，以及其中醞釀的階級對立關係，有一種緊密相連的內在呼應。這兩對夫妻，恰好位在當今全球化城市中階級對立升高、社會兩極化光譜的遙遠二端：老闆林東可以說是事業有成、坐擁萬金的資本家階級，他所開設的「洗腳城」始終門庭若市；他的妻子則晉身貴婦階級，另外從事美容產品、護膚服務、精油SPA等「高級美體」工作。反觀蘋果和她丈夫，皆屬工人階級，一個是洗腳城的小妹、另一個則是大廈玻璃帷幕的清潔工人。有趣的是，這二種工作似乎都是伴隨著大城市的現代化而應運而生的工作。大廈帷幕的清潔工，冒著生命危險懸吊在高處、賣力洗刷建築物的玻璃立面，一方面是為了讓〈扮演了大城市的雄偉紀念碑、充任資本主義勝利地標物〉高樓大廈得以時時維持門面上、招牌上的光鮮亮麗，另一方面，它同時也呼應了社會學家高夫曼所言、現代社會對於「形象整飭」的要求。〈楊德昌的《恐怖份子》也同樣讓玻璃帷幕清潔工入鏡，似乎此一形象乃是城市化、現代化過程中一個醒目的刺點〉。至於蘋果所打工的「洗腳城」，除了幫人洗腳也順便按摩雙腿，似乎是北京服務業中的一種特產〈許多以北京為場景的中國電影，都讓洗腳城入鏡了〉，反映出一種似乎是北京市民所特有的疲憊…這是否可以看成一種隱喻：在急劇現代化的城市，尤其是企圖在2008北京奧運開幕日當天呈現一個令世界刮目相看的全球化現代大都會之面目和氣勢，北京唯恐跟不上、深怕趕不上整個全球化經濟的推進巨輪，因而必須沒日沒夜、在聲聲急促的倒數聲之中、不停歇地趕路、趕進度、向前行往前衝，因而讓這種暫時偷閒洗個腳、按摩一下雙腿、消除一種「深層痠疼與疲憊」的「洗腳城」，成為當今北京雨後春筍般四起的獨特城市景觀呢？弔詭的是，其實雙腿雙腳更加痠疼的，其實是無以計數的、從各省湧入北京「進城打工」的中下階級流民，但他們像蘋果一樣，必須服侍新興的、到處跑生意談業務的中產階級白領，以及坐享其成的商人資本家。
又甜又酸、而且苦澀的蘋果滋味
在如此背離社會主義的城市現代化之中，再加上北京所承載的中國傳統父權體系，女性則更屬於被雙重剝削的、更加弱勢的受害者角色。蘋果不但每日要卑躬屈膝地幫男性客人洗腳按摩，還要隨時應付男客見色心喜的毛腳毛手，回到家之後還要滿足丈夫隨時性起的慾望，甚至被洗腳城老闆以一種沒有預先惡意、只因一時被蘋果酒後媚態所吸引的老闆所強暴；最後，還必須以自己的身體作為延續子嗣的容器，而且還是延續一個經過了金錢交易、算盤打盡才決定讓他出生的子嗣。因此，她的名字「蘋果」，一方面指涉了帶有誘惑、待人採食的女性身體以及慾望趨向的符號，同時也是實在具體的、一種足以填飽肚子補充營養的水果〈就像她懷孕時吃蘋果的鏡頭〉，以及帶有一種包含種籽、生養後裔的母性涵義。片中蘋果所能做的，只是在懷孕之後力求能夠保有洗腳城的工作，以及在片末獨自一人把孩子帶走。至於片首同樣和蘋果在洗腳城打工、年紀更輕的外地小妹，則是因為無法像蘋果那樣世故老練、懂得應付生活中的男人，起初因為冒犯男客人而被洗腳城開除，淪落成為阻街妓女，最後在城市的陰暗角落被嫖客一刀殺死。本片的英文片名、同時也是導演李玉原本設定但後來被電檢處反對的片名：「迷失在北京」，已在這個極為邊緣的小角色的悲劇結局中呼之欲出。
黑色幽默的敘事風格、輕快討喜的都會電影節奏、梁家輝和佟大為帶有喜感的精湛演出、以及此片備受矚目與窺視的范冰冰床戲…等等，可以視為藉由商業電影的外貌來吸引觀眾的策略，但這些元素的背面，其實是導演李玉對於北京這一個資本主義父權現代城市的尖銳指控。畢竟，蘋果的滋味，從來都不如我們所想像的那般甘甜。
本片國內目前並無代理，因此也沒有院線或DVD發行，有興趣看這部影片的讀者可以透過YesAsia.com 或是其他網站購得大陸或香港發行的DV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