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命金》──資本主義社會的偷拐搶騙

2012年在台灣上映、由杜琪峰執導的《奪命金》是兩岸三地影壇相當突出的一部作品，社會批判意味濃厚卻又不失幽默，荒謬黑暗又不使人絕望，充分顯露出香港的分裂性格。

因為香港政治經濟文化的特殊性，包羅萬象的港製電影風格鮮明，舉凡腥羶、無厘頭、古惑仔、愛情類型，多半飽滿淋漓，鮮少故作姿態、欲語還休，《奪命金》便是一部相當犀利的社會批判代表作，這和以小品敘事手法見長的台灣片、或受限於電檢只能迂迴罵人的大陸片有本質上的懸殊差異。

或許是時勢迫使香港對本身的處境感到特別敏感，《奪命金》利用簡單幾條故事線流暢地點出香港﹝或任何當代資本主義都市﹞內部各階層因種種原因而被錢「追殺」的窘境，還有香港對外面對國際情勢的挫折感。

為了連結各種社會問題，《奪命金》特別安排了一個混跡黑幫的傻子三腳豹來貫串全場，這個傻子什麼也不會，只懂得義氣，死心眼而且不分青紅皂白地忠心伺候一大堆流氓，平常也沒在幹什麼，就是不斷地套關係搞交情，服侍的老子捅出了簍子，就趕緊上前線擋子彈，搞得常常自己都差點掛掉，但因為他是個傻子，所以永遠看不清楚事情的真相。這個傻子，可以說是資本主義社會底下奴性深重的芸芸眾生代表。

為了更明確地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結構，《奪命金》藉由場景調度和角色的社會階級位置，來凸顯出各式各樣名搶暗奪的經濟資源角力。警員張正方一開場就現身於毫無居住品質可言的籠屋式大廈處理命案糾紛，被生活逼到絕境的房客威脅和大家同歸於盡。面對這樣的窘境，張正方也有讓人窒息的生活與居住困擾──公務繁忙但必須陪老婆去看房，中產階級小家庭面對的第一個中年危機就是買房子，房子很貴本來就買不起，但是不買又怕房價漲不停，以後更買不起，張的老婆是抱持著就算被套牢﹝另一種牢籠﹞也要孤注一擲的態度，執意貸款買房。

鏡頭轉到銀行小職員Teresa，她的角色突顯出機械化銀行的無情運作模式，銀行體系保障的是以錢滾錢的富人﹝片中由愛「吃人豆腐」的高利貸大戶鍾原代表﹞，占便宜的卻是那些謹慎卻不明白金融遊戲規則的拮据小老百姓﹝在此由茫然卻被層層剝削的退休老婦代表﹞，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理直氣壯「搶錢」的惡勢力。身為金融體系底下的一顆小螺絲釘，Teresa隨時有被裁員的風險，最慘的是離開的時候沒人在乎，是個存在感微乎其微，穿著整潔制服、掛著職業性笑容，永遠在和個人微薄的道德意識搏鬥、個人價值完全仰賴社會金融價值、替金融體系賣命的可憐上班族。

就在中低層社會百姓都在「賺辛苦錢」﹝這是廢紙回收商被三角豹平白削了一筆現金之後的肺腑之言﹞的同時，放高利貸的老頭、終日滋事的混混拜山華、有雄厚財力的股票投機客，卻一再利用底下那些人的辛苦錢，來替自己帶來無法匹敵、也不受銀行制約的財富。與此同時，象徵公義的警方雖然看似到處清理滋事份子，但是片中也刻意安排了一段有趣的插曲：傻子三腳豹求爺爺拜奶奶無論如何都保不出拜山華，還浪費了一大堆人的「辛苦錢」，後來富有的凸眼龍打通電話給警方，馬上就「搞定」這件事，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其中的利益勾結，不言而喻。

除了不斷玩弄「偷拐搶騙」這個意象之外，「賭博」的意象《奪命金》也同樣重視，這部片裡面，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是賭徒，賭注的形式與規模略有出入而已。《奪命金》一片後半場將它意圖批判、檢視的格局拉大，把香港推進金融海嘯，將片中那些投機客一個一個逼上絕路。

凸眼龍面對金融危機，試圖竄改交易記錄絕地求生，卻遭到來自大陸的宋先生圍堵，引入密室遭受私刑──這間密室內，全是西裝革履操著標準普通話、態度冷靜跋扈、氣勢凌人的宋先生的人。這個密室可以說是大陸與香港關係的縮影，三腳豹傻裡傻氣看不出凸眼龍和自己分明寡不敵眾，關鍵時刻還學街頭小混混的招式彆腳地想用酒瓶「對抗」一屋子黑衣人，後果當然很難看，宋先生拿了一朵閃亮鑲鑽的花﹝看似香港區花紫荊花﹞刺入凸眼龍的心臟，隨著時間與鮮血一點一滴的流逝﹝讓人想到香港紅豔豔的區旗﹞，觀眾不免聯想這沒入心臟的紫荊花是否別具意涵──或許是，香港作為金融「中心」的重要性，將因為大陸的崛起而魂歸西天？故事中，凸眼龍死前還是賭性堅強，堅持要去賭一把翻身。最後凸眼龍死在路邊，看起來全世界來來去去圍在他身邊都在忙著﹝在金融海嘯中﹞救別人，唯獨看不見鮮血淋漓的他待人相救，這其中的無奈，大概只有港人才能體會。

所幸，《奪命金》並無殘忍地扼殺所有平民百姓的希望，張警員從不上不下的電梯﹝無法突破階級關係的困境﹞裡逃生出來與妻子團圓後，似乎找到了一種重新契合的共識，那個共識與金錢無關，而與最基本的人性關懷有關。至於終於逃脫金融體系控制的小職員，還有看似傻人有傻福的三腳豹，他們沒入了人海，穿越了香港的十字路口，他們、香港，乃至於當代金融體系運作是否能真正解套，未來還有待觀眾自行解讀、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