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莉塔:情陷謬思》──對青春的懷戀與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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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2-21

青春總是讓人迷戀。於是,我們透過小說、連續劇和電影,重新回味青春的各種滋味;甚至,更直接地,拜醫學美容科技之賜,我們還可以讓肉體回春,試圖將青春永駐於自己的身上。但是,別忘了,我們之所以會如此耽溺於青春,正是由於那一去不復返的特性,才使其顯得彌足珍貴。韓國導演鄭智宇的《蘿莉塔:情陷謬思》主要呈現的即是對青春的懷戀。

電影伊始,幾個明亮、澄澈的空鏡頭推移之下,一幢別致的小屋出現在銀幕上,周圍樹影婆娑,寧靜之中展現出自然的生命力。當畫面轉至屋內,昏暗的空間裡,只見年屆耄耋之齡的李寂寥(박해일/Park Hae-il飾)獨自坐在書堆中,隨後他起身,因陋就簡地吃著電鍋裡早已冷掉的剩飯,沉沉的死寂之氣籠罩。前後兩個場景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這之中,全然沒有緩衝的過渡空間,鄭智宇殘忍地讓觀眾直視年老的衰敗陰沉:李寂寥在穿衣鏡前褪去衣衫,眼神無力地檢視自己的身體,那鬆弛下垂的皮膚,那萎縮於陰毛之中的短小陰莖,在在皆狠狠地揭露出衰老的事實。

如同影片開場的對比,片中的青春與老邁彷彿是兩種不連貫且對立的生命存在,相較於李寂寥所顯露出的老態,芳齡十七的恩喬(김고은/Kim Go-Eun飾)則是給人一副純真、活潑、充滿生命力的青春印象。片中,恩喬的出現多沐浴在陽光底下,清朗的光線溫柔地灑在她白皙透亮的肌膚上,輕撫過優美、修長的身體線條,十足明豔動人;少女的身上總穿著潔白的上衣,更突顯她的稚嫩和純淨。透過服裝、化妝和光線等方面的運用,鄭智宇成功──雖然有些刻板、扁平──塑造出青春與老邁兩種截然不同的形象;當然,如此絕對的設定,更加將兩者置放於遙遠的兩端。

不過,少女還是闖進老先生的生活裡了。恩喬開始到李寂寥的家裡打工,替他掃除、清理屋裡的整潔,她擦亮了屋前的落地窗,引進柔和、白淨的陽光,同時也以自己的青春活力為李寂寥逐步衰敗、腐臭的人生注入一股嶄新的生命力;自此之後,畫面漸漸染上清亮的色調。恩喬和李寂寥談天說地,不時還逗得他臉上浮現笑容,李寂寥彷彿找回自己的青春歲月,桌上那張年輕時的照片又重新立了起來。李寂寥的心就像恩喬幫他畫的老鷹彩繪,正準備展翅高飛,展示生命的律動。但是,李寂寥是節制的、壓抑的,就算想觸碰,也是戰戰兢兢地,因而他的欲望僅止於窺視少女的身體,剩下的,全都轉換為創作的能量,藉由文字發洩自己的情慾。

人們對老年的的情慾總抱持著否定的態度,使得他們的情慾只能陷於困局,甚至被架上禁忌的枷鎖。或許正因為如此,鄭智宇才讓李寂寥返老還童,以青春的面貌在夢中實現他的欲望,而現實中的李寂寥只能藉由創作──另一種形式的情慾出口──來完成,但仍遭到他的徒弟徐志友(김무열/Kim Mu-Yeol飾)的殘忍批判。徐志友在發現李寂寥的創作後,偷偷以自己的名字公開發表;當李寂寥發現之後,徐志友反而責備他:「你是老人,70 歲的國民詩人和 17 歲少女的愛是骯髒的醜聞。」企圖將李寂寥推入不正當的位置,以換取自己的行為的正當性。法國當代思潮先驅喬治‧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1897-1962)於《情色論》(L’erotisme,1957)一書中曾開宗明義指出:「所謂情色,可說是對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由此觀之,徐志友的一番話其實頗有弦外之音,他一方面否定李寂寥的情慾,另一方面也等同於否定其存在,這自然和師徒兩人的微妙關係有關。

年齡介於恩喬和李寂寥之間的徐志友,原為理工科學生,對於文學創作實在沒有什麼天分,多年來只能活在李寂寥的陰影之下,像個跟屁蟲般引人側目,就連頗受好評的暢銷作品也是李寂寥代筆完成;換言之,他猶如魁儡,沒有屬於自己的生命存在。影片中,他不時提到李寂寥的年老和自己的年輕(年老和年輕幾乎成為相對的詞彙,前者為貶義詞,而後者為褒義詞),好似希望經由否定李寂寥的存在來肯定自己的存在。於是,李寂寥在一場頒獎典禮上回應了徐志友:「你的年輕,不是靠努力得來的獎賞。同樣的,我的衰老也不是因為犯錯而受到的懲罰。」這番話看似試圖平反人們對年老的否定和負面印象,但是依然無法否認自己早已遠離青春、邁向衰老的事實。

無論是青春或老邁,其原貌就是時間,而時間根本是無所不在,它總是無聲無息地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屋外的樹林從綠意盎然到草木搖落是時間的印痕,花園圍牆邊梯子上完整無缺的積雪也是時間的印痕,如果我們抓不住時間的流逝、躲不過時間在身上留下的痕跡,又怎能留住青春呢?

電影末尾,李寂寥再度陷入死氣沉沉之中:屋內酒瓶散落一地、蒼蠅四處飛,而他則是渾身酒氣萎縮在昏暗的角落,一切猶如電影開頭的翻版。李寂寥在遇見恩喬後,曾經努力找回逝去的青春,然而這終究是徒勞,就像他無法理解年輕人的用語而鬧笑話一樣,青春與老邁之間根本存在著一道鴻溝(尤其是 17 歲和 70 歲這樣存在道德爭議的鴻溝),一旦跨入老年,便再也回不去了;是以李寂寥向恩喬的告別可視為對青春的道別,同時也宣告放棄追逐青春的執念。這樣的結尾固然使人感到惆悵,卻也不失為是一種解脫,畢竟李寂寥曾經追戀青春,也做了道別,算是獲得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