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身體》:把屬於記錄者的旗幟給搶回來!
台灣廣告萬萬種,但是有一種你絕對不會忘記,那就是藥品廣告。藥品廣告百百種,譚艾珍的三支雨傘標友露安、狄鶯的國安感冒糖漿、當了二十年兵還沒退伍的素人阿榮的鐵牛運功散、豬哥亮從當紅到配合「出國深造」一再改版的斯斯感冒糖漿,簡直成為台灣大朋友與小朋友的集體記憶。二十一世紀崛起的控巴控控健生中醫廣告,應該可說是近年最常受到綜藝節目、甚至偶像歌手kuso的對象。永遠一本正經的院長,從早期伴著單一海報逐漸演變為搭配真人版比基尼洋妞、金漆版洋妞、銅人肌肉男等共同演出,最新一支廣告則跌破眾人眼鏡,搭檔換成了「比基尼阿嬤」,與前幾代金人相較之下,比基尼阿嬤鬆垮不緊實的肉體,在遭觀眾嫌棄不夠賞心悅目之餘,卻好似小小革了一個命,以如此迥異於名模完美軀體的真實肉身,去凸顯台灣社會對於美感與裸體的偏狹與保守。
這個比基尼阿嬤就是阮仁珠,在五甲國宅市場設攤賣牛肉、羊肉已二十年,白天做生意賺錢,晚上則參與劇團演出、或者畫畫、寫作,積極參與各類藝文創作與展演,曾經在衛武營全國表演藝術博覽會全裸演出「裸體交會」行為藝術而廣受媒體報導,從此與「裸體」兩個字結下不解之緣。由於她的演出屢屢引起爭議,因此吸引了紀錄片導演董振良的注意,兩年前,董振良主動接洽想跟拍她,想記錄這樣一位坦然在公眾場合裸體面對群眾的奇女子的平日生活,想挖掘她倡議裸體的心境態度背後的思緒脈絡,以及家人周遭的情緒反應,獲得她首肯之後,開始上山下海記錄她作陰部翻模的過程,記錄她規劃展覽與公權力抗爭始末、甚至連董振良自己為了記錄也必須裸體持著相機追隨她進入天體營……。
「我的故鄉是個極度矛盾、模糊、尷尬的地方。」作品始終離不開金門的董振良,當兵時受到《油麻菜仔》感召而在退伍後報名參加「映像觀念工作室」開設的電影製作課,完成第一部作品《以前到現在》,開始積極參與並記錄解嚴後與金門相關的社會運動。1989年底與同好組成「螢火蟲映像體」,1994年完成首部由金門在地民眾集資自主拍攝的劇情式紀錄片《單打雙不打》,其他代表作包括《解密八三一》及《解放戰地》等。從軍管時期、台灣解嚴後各種金馬社會運動、金門解除戒嚴、開放民選金門縣長回歸地方自治、到如今大力推動觀光服務業,董振良以鏡頭書寫他的鄉愁,從慷慨激昂的犀利批判到絕望無奈的感性抒發,2009年,他以最沉痛絕望已死去的心,完成了記錄當下金門進行式的「49三部曲+1」,分別是《金高梁》、《閩戰之歌》、《遺書》及《e小調的節奏》四部影片,宣告對金門當政者的不滿及以家鄉為題材拍攝的另一階段的全新開始。
《好奇身體》就是這個新階段的開始。不過從作者論角度來看,董振良其實仍在記錄「另一個金門」。董振良曾經為當年的創作夥伴周美玲的編導處女作《身體影片》擔任攝影師,也曾經策劃「解放戰地」影像概念作品,讓赤裸的女體遊蕩在金門戰地碉堡、防空洞等各個陽剛空間,企圖挑戰意識形態的操弄,詮釋權力的意義,重新解讀台灣社會的父權框架。「解放戰地」是色情是噱頭還是具有足夠的藝術高度?在許多女性主義者眼中,那部影像概念作品是極度男性沙文的(甚至連片中女體模特兒都現身說法表明拍攝過程中的不舒服)、粗糙而不精巧細緻的譁眾取寵之作,其意識形態及歷史意義價值也有待商榷;同樣的,阮仁珠公眾曝曬裸體的行為藝術也有類似的批評,她力圖以自己毫不青春美麗的肉體去凸顯世俗美感標準的荒謬、去直指社會體制的道德焦慮與偽善,她的創作直接粗率而不夠纖細敏感,或許有其指標性質(令人想起解嚴前後風靡一時的「迴旋夢裡的女人」許曉丹的裸舞),然而年復一年,似乎無能開創更上一層樓的藝術高度……。於是,《好奇身體》成為一部,關於一個面臨創作瓶頸的影像創作者去記錄另一個面臨創作關卡的藝術家,的對話錄。董振良想要探索阮仁珠如何以她自己的方式突圍而出,原來竟是與他窮盡最青春寶貴的二十年創作生涯透過紀錄片尋找他自己回鄉(返回金門)的路(註),殊途同歸。董振良離開了金門,來到台灣,然而台灣一景一隅,卻是另一個、又一個的金門,讓他再也無從逃脫。
董振良是否只是換了一個介面,以另一種節奏看待「與體制抗爭」這件事,看待重新定義自我這個過程?當然你也可以說,董振良這一次,是鐵了心告別金門,頭也不回地往另一端邁進。只有阮仁珠,沒有金門。董振良毅然決然褪下衣服,跟著阮仁珠走向天體營,期望能得到一個嶄新的不同以往的答案。只不過就片論片,《好奇身體》終究力有未逮。董振良向來比較粗枝大葉,這回他難得捕捉到了不少靈光乍現的瞬間,比如說阮仁珠在婦幼館的讀書會上念著自己寫的「作文」,質樸不造作的嗓音,緩緩細訴自己在十多年前墾丁春吶的偶然奇遇,簡直只差一點點,就可以完美地總結此片對於身體、性與女性自主的追尋。可惜的是,太氾濫又完全不合適的背景音樂,太不夠靈巧的剪接,讓如此神奇的魔幻時刻白白溜走。
董振良想要透過阮仁珠的抗爭延伸過往作品裡的自我追尋歷程,偏偏阮仁珠是更強悍佔優勢的被記錄者,《好奇身體》於是只好蜻蜓點水帶過阮仁珠的婚姻生活與家人看法,被迫將重點放在阮仁珠以及她的崇尚天體同好對於身體議題的倡議這邊。然而,面對鏡頭的阮仁珠,很顯然地有所為、有所不為,結果在《好奇身體》裡,她的「表演」多過「生活」,她比持攝影機的董振良更像導演,決定了哪些可以說,哪些可以拍,哪些沒有必要透露。
當然,《好奇身體》仍然是一部有趣的紀錄片,提供了很大的討論空間,從女性、從天體、從社會風俗、從美感……。只不過,身為一名長期關注董振良作品的影迷,我還是在此喊話:下次要快狠準地把屬於記錄者的旗幟給搶回來呀!
【註】:我曾經在〈草根的凝視 — 我看董振良的電影〉(收錄於《台灣電影愛與死》一書)做出如此結論:從《解密八三一》裡的董振良到《金高粱》裡的董振良,他不斷尋找著一個能夠支撐他向下紮根的連結;然而,他卻有如荷馬史詩裡的奧德賽,隔著台灣海峽眺望自己的家鄉,持續漂泊。永遠的第一人稱,讓董振良的每部作品最終都必須回到他自己身上;因為,他仍舊不放棄尋找回家的路。
(《好奇身體》九月將於府中15新北市紀錄片放映院放映,詳情請見官方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