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普通服務》:「真實」與「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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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8-24

一個名為「ALPS」的神祕組織,其成員皆以阿爾卑斯山的各個山峰命名,最高峰「白朗峰」即為首腦的稱號。這個組織專門以角色扮演的方式協助人們走出親友過世的哀慟,他們不只會穿上死者前的衣物,還會仔細了解死者的習慣、喜好和說話方式,力求能有完美的演出。希臘導演尤格‧藍西莫(Giorgos Lanthimos)所執導的《非普通服務》,其故事即圍繞著這個詭異萬分的組織發展。



「ALPS」的成員有醫護員(Aris Servetalis飾)、護士(Aggeliki Papoulia飾)、體操選手(Ariane Labed飾)和教練(Johnny Vekris飾),他們都沒有名字,僅以代號來稱呼彼此。名字對於一個獨立之人的存在與形成有其相當的重要性,張愛玲曾言:「名字是與一個人的外貌品性打成一片,造成整個印象的。」片中的各個角色不僅沒有名字,就連生活背景等個訊息也是模糊不清,他們宛如空有外表的人偶,十分扁平、空白,具有高度的可取代性。不過,正因為如此,他們才適合「演員」的身分,得以依照顧客的需求,填補上各種性格,去滿足他人。



弔詭的是,他們就算換上表演服、開始扮演某個角色,也同樣只呈現出「表面」。因此,我們看到護士在扮演網球選手時,依照父親的指令喝水、咬指甲,也看到她在扮演燈具行老闆的女友時,不時被男方糾正做愛時女方常用的語句,讓她忍不住笑場。這些看似誇張、失實且詭怪奇譎的片段幾乎貫穿整部電影,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同時,更啞然失笑。片中演員的表情木訥,他們在「演出」時的對話生硬、呆板,即使是吵架也絲毫感覺不到情緒波折,彷彿是在念台詞一般。



除此之外,在尤格‧藍西莫的鏡頭之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更是冷漠、疏離。劇中角色和客戶的互動如同行屍走肉,根本毫無說服力可言,而他們卻寄望藉此彌補親友過世的缺憾,並追求心靈上的安慰,雖然這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那麼,當一眾演員下了戲之後呢?他們的肢體、說話語氣,以至於人際互動會否自然、生動許多?我想答案是否定的。就拿護士和父親兩人的互動來說,片中不斷呈現護士幫父親點眼藥水的橋段,好似這是制式的行程般,加以護士對父親善於跳舞一事的不瞭解,更為突顯出兩人的陌生、疏遠。原來無論親疏遠近,每個人都在「扮演」某個角色,藉以滿足他人的需求並完整彼此的關係。



《非普通服務》很容易使人聯想起瑞典導演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的作品,他們同樣以緩慢的節奏說故事,而且所塑造出的人物多以一號表情展現出情感的淡漠;至於「出租親人」的故事題材,則有如與日本導演園子溫(Sono Sion)的《紀子,出租中》(紀子の食卓,2005)遙相呼應。不過,與其說《非普通服務》旨在探討情感的可取代性,我倒認為尤格‧藍西莫是樂在解構「真實」與「虛假」。



一如前述,護士不管是在真實人生裡或演戲時,其乏味的言語和制式的互動簡直如出一轍,讓人分不清何者為真、何者為假;或者該說,護士與父親之間的關係根本是另一場演出。又譬如體操選手,電影的開場,她身著黑衣隨著沉重的古典樂音練習體操;電影結束前,她跳著相同的體操,只是衣服的顏色換成桃色紅,音樂也換成輕快的流行電子舞曲,舞畢,她開心地抱著教練,說:「你是全世界最棒的教練。」這兩場戲的首尾呼應與對比過分工整且形式化,顯得刻意、造作,令人不禁質疑體操選手身分的真實性:她是真的體操選手嗎?或者,她是在「扮演」體操選手?



隨著劇情的發展,真實人生和戲劇之間的界線逐漸模糊,說到底,倘若能從故事中抽離出來,那麼我們當然知道大銀幕上所見一切皆為虛構的戲劇,不過是演員們依照導演的要求將劇本上的文字再現罷了,這就像劇中人物根據客戶的需求來演出一樣。那麼,究竟何者為真?何者為假?至少,我們在觀影時的情緒是真,電影結束後的不斷思索也是真──一如法國哲學家笛卡兒(Rene Descartes,1596-1650)所提出的哲學命題「我思故我在」──這點絕對是無庸置疑的。



《非普通服務》的故事怪誕、隱晦又超現實,讓人不易咀嚼,是一部非常挑戰觀眾的口味和接受度的非普通電影,相對而言,這也提供了開放式的解讀空間,尤其是戛然而止的結尾,著實令人玩味再三。我想這就是觀賞尤格‧藍西莫的作品最有趣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