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價值的印記:《巴黎妓院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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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1-06

對台灣觀眾而言,貝禾童波內洛(Bertrand Bonello)可說是一位相當陌生的導演,雖然他早在1998年就推出第一部長片《Something Organic》(暫無中譯片名),而後的《色情大師》(The Pornographer, 2001)和《我是男我是女》(Tiresia, 2003)卻都只在台北電影節驚鴻一瞥過,《論戰爭》(On War, 2008)甚至從未登陸台灣。



波內洛的作品一向遊走在邊緣的題材和尺度,很可能是令片商卻步的主因,直到在距他的處男作問世將近14年後,才終於有片商「大膽」首度引進他的新作《巴黎妓院回憶錄》(House of Tolerance,或作 House of Pleasures),在現今不可同日而語的資訊爆炸時代下,觀眾對於情色和裸露的接受程度自然寬廣不少,雖然尚未拜見過《色情大師》,但在看過劇照後才赫然發現,和十年前的波內洛相較,本片反而還顯得含蓄,而他作品中始終滿溢人文氣息的特質,則才是真正的「導演登台,十年不晚」。



波內洛的豐富意象手法,以及和他一起出道合作至今的攝影師裘賽戴夏伊斯(Josee Deshaies)精準捕捉明暗的高超技巧,是造就《巴黎妓院回憶錄》的關鍵。使用現代搖滾歌曲作為古典畫面的襯底,反而營造出意外的契合感;前衛的分割畫面手法,表面上應令人有種一次將多個偷窺錄像畫面盡收眼底的快感,實際上卻因此手法造成視覺焦點徒勞地在畫面間快速切換而分散,而形成諷刺的反差;描述夢境的露骨話語,從起初的大膽挑逗意味,巧妙轉化為真實呈現的強力諷喻;突如其來的莫名驚悚畫面,鋪陳了妓院中危機四伏的懸疑處境;具有潛在危險性的動物,似乎象徵著駕馭者的為所欲為,其實隱喻了被擺佈者溫馴外表下的本能爆發。她們一步步走向看似無法超脫的遲暮,卻仍能在虛實交錯的情境中,延伸出自我掌控的能力和意想不到的際遇。



片中的主要六位女演員,或多或少都是近年來嶄露頭角的潛力新生代,例如《燦爛時光》(The Best of Youth, 2003)的潔思敏婷卡(Jasmine Trinca)和《家傳秘方》(The Secret of the Grain, 2007)的阿芙皙雅艾吉(Hafsia Herzi),也有初登銀幕便挑大樑並毫無保留的新面孔艾莉絲巴諾爾(Alice Barnole)。在她們勇於大膽裸露美麗胴體的同時,也都有十分成熟的深刻表現。但真正令我深感興趣且難得的,則是幾位知名法國導演的友情跨刀,除了飾演妓院夫人、早已備受肯定的女編導諾薇米芙斯基(Noemie Lvovsky),還有演而優則導、飾演老主顧的老牌影人賈克諾勒(Jacques Nolot),以及前年才以《人神之間》(Of Gods and Men, 2010)再創生涯高峰、扮演神祕顧客的札彼耶波瓦(Xavier Beauvois)。除此之外,演員表上還有一位令我好奇的名號,就是名導菲利普卡瑞(Philippe Garrel,《安那其戀人》、《熱戀傷痕》)的女兒艾絲黛卡瑞(Esther Garrel),令本片不僅是劇情和畫面精采,卡司也暗藏驚喜。



接近尾聲時荒淫詭異的場面,確實有《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 1999)的氛圍,但比起與本片主題不甚相關的《大》,它更令我聯想到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 1922-1975)的代表遺作《索多瑪120天》(Salo or the 120 Days of Sodom, 1975),兩片都呈現了上流社會被財勢驕慣出的變態心理,本片當然不若《索》直逼觀眾容忍極限的程度,其中難以忍受的不安和悲哀,也達到了能令觀眾感同身受的效果。妓女遭到任意玩弄般傷害的情節,則令我聯想到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的《殺無赦》(Unforgiven, 1992),但本片中的女人們並沒有正義俠士得以求助,而是只能在忍辱中繼續求生。



《巴黎妓院回憶錄》聚焦於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高級妓院光景,直接讓我聯想到的,就是大師侯孝賢精雕細琢的經典《海上花》(1998),《海》雖然毫無如《巴》對於性愛方式的大量臨摹,兩者的年代卻令人玩味地頗為相近,並有著超越懸殊地域的深刻對應。《巴》從片頭就明顯地揭示了妓女即使身不由己,仍對自由、甚至愛情存有一絲希望,在《海》中的妓女們,未嘗不也用盡方法追求她們獲得幸福的機會;再者,兩片皆以掌控大局的老鴇、廣受歡迎的年輕貌美紅牌、殘缺而過氣的舊人和滿懷抱負的新人來相互對比,兩者也都以冷靜旁觀的角度,帶領觀眾去感受光鮮亮麗外表下,更覺漸被麻木侵蝕的殘酷,它們都像是對於揮別一個曾經輝煌歲月的時代見證,讓其中的人物烙下每個人都有其存在價值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