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沈醉中,最清醒的創作者

278
2010-10-08

有句話說,所有的書寫都是旅行書寫,都在描寫一個過程的開始、進行,和結束。從這個意義上看來,所有的電影也都是公路電影,踽踽或奔跑,總要去到某個地方的。



中國大陸特殊的環境下,搞藝術創作本身就是一件政治性很高的事情。莫名其妙的審查規定、嚴格的參賽限制,無法忍受創作者眼裡沒有黨。當人家無法忍受你,你就只能忍受自己了。



堪稱中國地下導演的婁燁,因為前作《頤和園》以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為背景,直接大膽地刻劃性和政治,觸犯了中共的禁忌,遭到封殺,並連帶處以五年不得拍片的懲罰。婁燁不甩遙遙解禁期,找了資金,遠離北京的政治喧囂,在南京拍攝了這部《春風沈醉的夜晚》。對許對他而言,每一次拍片就是一次「忍受」後的釋放,也因此每部片都是一個事件,連在台灣上映前也磕磕碰碰,險遭禁演命運。



這次他用更激越的性和陰緩的語調回應了那些不能忍受他的人,拍活在邊邊角角的身體,以及他們在日常中的情緒。《春風沈醉的夜晚》開始於兩個男人的春天旅行。江誠和王平開著車去郊外偷情,途中兩人下車撒尿,攝影機捕捉到你眉我眼,性感程度不輸給《蘇州河》裡那個撲面而來的黃色電話機。他們在外頭雨聲淅瀝的鐵皮屋裡做愛,粗礪鏡頭平視蠕動的肉體,很難不讓人想到王家衛的《春光乍洩》,也是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哪。這時畫面不經意帶到第三個男人,原來是王平的妻子林雪僱用私家偵探羅海濤去監視老公。



林雪與兩人攤牌撕破臉,被當眾羞辱的江誠狠心斬斷情絲,與王平分手,跟蹤江誠的羅海濤卻發現自己迷上這個男人。他跟著他去了同志酒吧,看扮女裝的江誠唱「迷迭香」,情不自禁地上了他的車。很快的,電影又讓我們看到江誠介入另一對男女的關係。羅海濤把女友李靜介紹給江誠認識,三人開展一段若即若離的關係。羅海濤學著適應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情慾拉力,江誠則無法從舊情人的情感漩渦裡走出。突然傳來王平自殺的噩耗,崩潰的江誠變身扮裝皇后在酒吧地板上痛哭。羅海濤說我們去旅行吧,帶上李靜。



影片後半部是另一段追尋旅程。李靜在旅途中偶然發現兩個男人的關係,她默默坐下,唱一支歌,又默默離開。兩個男人終究無法在第三者缺席的狀態下平衡相處,分道揚鑣。



在內斂的步調與跟隨/觀看中,我們隱約可以探得婁燁的心思。既有前作《蘇州河》的寓言氛圍又有《頤和園》的自喃,《春風》是一則內斂的城市情慾流動圖像,探索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尺度。羅海濤的情慾探索是對現實的叛逆和渴求,李靜默然接受新的關係更是對另一種身份的自問。新一代人在面貌模糊的現代城市裡,企圖把自己從自己當中解放出來,再阻止自己成為自己。這對於經歷過集體化、自我被壓抑、私領域仍不完全的當代中國而言,不啻是個人在社會中求證生存意義的隱喻。



電影名稱來自三十年代文學家郁達夫的同名小說。小說角色承受理想和困頓現實的同時糾纏,巴在欲望的邊緣朝思暮想。我相信婁燁的選擇不是沒有理由。郁達夫代表的年代在中國有美好的文藝傳統,婁燁或許是想表達對愛和美的單純執著,即使影片的基調是陰鬱的、主角們的性和生存是污點班班、瓜瓜葛葛的。



另一個小說家陳雪曾經說,最喜歡和愛人做完愛後,躺在床上細語私密往事,在熱浪後的冷靜中享受親密。《頤和園》是如此,《春風》也是如此。江誠與愛人們翻雲覆雨之後,喜歡在床上讀郁達夫的文句,構成電影中最清晰而踏實的場景;再多的傾訴比不上為愛人朗讀。影片末尾,江誠被絕望的林雪襲擊,胸口留下了刀疤。他在疤上刺上花朵刺青,敞著胸膛走進人群裡,走進他人的生老病死裡。花落花開自有時,另一個愛人是座未知的島嶼,縱使操練千百回,上岸的那一刻總會不禁燦爛的笑。



婁燁最後帶我們到達一片寂寥灰白的空景,卻有圓滿的美。至少每個人都愛過、恨過、質疑過。也許回過頭來,我們還看到創作者的清醒和明白。在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沈醉的夜晚,拍電影的人每要讓攝影機跟他一起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