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謊言來挽回人性──《親愛的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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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17

備受矚目的日本新銳女導演西川美和似乎對真實和虛構、記憶和謊言所衍生出來的存在處境情有獨鍾,前後兩部電影《吊橋上的秘密》和《親愛的醫生》都細膩地處理了真實和虛構對不同的人們產生的各種意義,並以懸疑推理的角度來探索和追尋「真相」,但故事的重點都不是真相本身,而是挖掘真相的過程中所勾喚出來的社會問題或人性面貌:為什麼要隱瞞真相,隱瞞真相的心理選擇和內在需求是什麼?為什麼要揭發真實?與真相有所牽連的人們抱持著哪些態度?揭露或隱去真相,造成了什麼影響?在什麼樣的社會脈絡底下,會發生這件事?



表面上,這兩部電影的敘事是抽絲剝繭的解謎過程,但其實是在循線追捕真相的路上,聚焦心力地還原事件和人性的複雜度。不過,就像轉動萬花筒的時候,會看見幾個不同的圖案組合,西川美和捕捉到的關於真實的可能性也並非漫無邊際,她專注地塑造一個具體而微的事件,以此輻射出可能性之中的幾個真實面向。



《親愛的醫生》描述小村裡唯一的一個醫生伊野失蹤了,員警的追查指出,這個受人愛戴的醫生是個蒙古大夫,卻醫治了村民們身體和心靈的疾病。本片以過去式和現在式並行交錯,構成雙重的敘事時空。在此刻逆溯回憶,等於是讓劇中人物回頭反省自己的過去,也讓觀者突破了順從單一時序接受和理解事件的侷限,拉開時空的距離,較清晰地掌握和比對事件的核心,以及事件突顯或延伸出了什麼其他的問題。



在倒敘和順序的時空並行之中,此片具有兩個故事主軸:一是為什麼伊野要丟下病人逃離村莊?他為什麼要假扮醫生,他的真實身份和目的是什麼?為什麼圍繞在他身邊的護士、見習生、藥商,全都願意且戰且走地包庇他?二是每夜帶著小手電筒探病的伊野和罹患胃癌的寡婦(為了不讓女兒擔心而選擇隱瞞病情)之間的情誼,使得伊野面臨倫理困境帶來的心裡煎熬,再加上身為醫生的寡婦女兒的出現,說出:「我一年只能回來看母親一次。」並請他代為照顧母親;聽見這些話,伊野瞬間承受不住自己的謊言可能帶來的危害(他依戀的寡婦恐會病逝,無法再享受天倫之樂),於是他脫下白袍,拋掉虛假的身份和沉重的罪惡感,成為一個單純的普通人,進行一場積極的逃避。



伊野在逃走之後,走進電話亭,撥了一通久違的電話回家,跟他曾經從醫、如今罹患老人痴呆症的父親說:「爸,你的小手電筒,不見了。」「喔,是嗎?」「爸,你的小手電筒,是我偷的。」「喔,是嗎?」即使他的父親只能無意識地重複同一句話,但是,他們父子的親情卻重新開啟了對話的可能。原來,伊野和寡婦的女兒一樣,傾盡心力醫治所有病患,卻忽略自己的家人。伊野的出走,不僅彌合了他和家人的裂縫,也讓寡婦和她的女兒能夠重新發展一段新的關係。



西川美和透過掀開真相的過程,提出了幾個疑問:如果謊言是合理化善行的必要手段,那麼,是什麼促使謊言發生,並且合理化它的存在?「醫生」的職業意義和道德意義是什麼?現代醫療的弊病是什麼?



與其說伊野是為了錢、為了愛或為了掌握別人的生命而留在這個老人居多的小村行醫,不如說是村民的需求,召喚出他的存在,使他在醫生的職位上,不得不恰如其分地救助他人,享受村民的崇拜之情,成為村子的守護者,甚至是村民的上帝。即使他對實習醫生坦承:「我在這裡,不是因為我喜歡這裡。我身陷於此,難以脫身。我來這裡不過是因為這裡好賺錢,而且我以為會很簡單,但是他們不斷丟難題給我。一旦接了,他們就丟給我更多的難題,一而再,再而三。只要我接下了,我就會認真對待,所以我就被套牢了。」不過,伊野就像自設了一場騙局,令自己在其中誠實地撒謊,施展一種真正的關懷。



儘管他對鄉村醫療的投入身不由己,他卻勇敢地承擔起他人的生死大任。也許他只能紓緩或控制病情的擴散,但他體貼善意地理解各種潛藏在病人單純反應之中的複雜情緒,醫治了每個病人面對生老病死的深層恐懼和焦慮。伊野與村民的情感愈濃厚,他的疚責感就愈強,然而,擔憂被村民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會的同時,他仍舊大膽而細膩地主動找出村中的病患,為他們維持低限的生活,給予他們心理上的溫暖和照護。



如果沒有伊野,村民的安全感就會徹底失落,但是,他的非法正義也有可能殘酷地導致村民失去生命,這兩難的情境迫使他背負罪惡感,成為一名缺乏專業醫術卻具有仁厚醫德的蒙古大夫。伊野的存在,對照出城市裡現代化醫療體系的弊端:一般合法的醫生不會主動找出需要救助的病人,唯有透過醫院這個場所,他們才和病人確立出救治的關係。此外,在冰冷官僚的看病作業之中,醫生或許能操執手術刀,劃開病人的身體,找出病源並且完善地醫治,但卻封閉他們和病人之間心靈的交流和撫慰。



真實和虛構、事實和謊言、醫生和病人、醫術和醫德、現代醫療和封閉社群的問題,就像麥比烏斯環(將一條帶子扭轉一百八十度後,將兩端接合,就變成一個表裡不分、只有單面的奇妙環形)一樣,是永遠不會了結的關係。如果,《吊橋上的秘密》是以謊言來遮蔽真相,裸露出人性的虛妄和脆弱;那麼,《親愛的醫生》則是以違背職業要求卻合乎道德意義的謊言來挽回人性,實踐人本的終極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