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放的光亮──《璀璨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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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8

自拍完《凶線第六感》(In The Cut, 2003),珍‧康萍(Jane Campion)已有約五年沒有劇情長片。除了少數驚鴻一瞥的短片,如為坎城影展六十年紀念所拍的《蟲,女的》(The Lady Bug, 2007)。經過這些年的蘊釀,去年(2009)坎城影展,珍‧康萍以英國浪漫詩人濟慈(John Keats)和芬妮(Fanny Brawne)的故事,作為送給影迷們耀眼的星星。



《璀璨情詩》(Bright Star, 2009)的故事其實只鎖定了詩人濟慈生命的最後幾年,從1818年的倫敦開始至1820年詩人病逝於義大利。從類型(genre)的觀點來看,以文學家為主軸的傳記電影恐怕是最難處理的題材,特別是詩人。舉例來說,《阿瑪迪斯》(Amadeus, 1984)或《永遠的愛人》(Immortal Beloved,1994)在莫札特及貝多芬經典亙古的音樂中,故事似也變得同樣耐聽。或者,我們總是願意聆聽如《雷之心靈傳奇》(Ray, 2004)中的雷查爾斯唱出觸及靈魂的感動。又或者透過影像所再現的藝術品,似也一定程度地讓我們藉著色彩光影觸摸到藝術家們的心靈世界:如《揮灑烈愛》(Frida, 2002)猛烈鮮明的色調。相較起來,作家為題材的電影成功的案例不多,像《時時刻刻》(The Hours, 2002)這樣的例外恰好是跳脫了吳爾芙(Virginia Woolf)生平所可能帶來的框架,以後設的角度將三位女主角的劇情線串在一起,反而開啟了影像和吳爾芙作品的對話空間。然而,觀眾大概很難從《顧城別戀》(1998)或是《瓶中美人》(Sylvia, 2003)中體會到顧城或普拉絲(Sylvia Plath)的詩。《全蝕狂愛》(Total Eclipse, 1995)則限縮在藍波(Arthur Rimbaud)與魏爾蘭(Paul Verlaine)的戀情上,唯一勉強流露出詩意的也許是最後一個鏡頭(所以我們也不可能在片中感受到藍波他那首洶湧澎湃的《醉舟》)。



所以,我們好奇,珍‧康萍會如何面對濟慈?



熟悉珍‧康萍的影迷應該都對她電影中的女性角色印象深刻。如《甜姊妹》(Sweetie, 1989)裡面的怪姊妹,對樹有恐懼感的Kay和讓人不知如何是好的Dawn Sweetie;《伏案天使》(An Angel at My Table, 1990)中羞澀敏感但勇敢追夢的女作家Janet Frame(飾演Janet的紐西蘭演員Kerry Fox在《璀璨情詩》中則演出芬妮的母親);改編Henry James小說的《一位女仕的畫像》(The Portrait of a Lady, 1996)中的Isabel;《聖煙烈火情》(Holy Smoke, 1999)裡面挑釁地在P.J.臉上化妝的Ruth;當然,最難以忘懷的要屬Ada,以及她在《鋼琴師與她的情人》(The Piano, 1993)裡動人的琴音。《璀璨情詩》的女主角芬妮自然也就成為導演著重的人物。



但珍‧康萍不僅是透過芬妮的觀點來凸顯她的主體性,片中的種種細微末節,導演向我們展現了她的企圖心。我一向欣賞珍‧康萍帶領觀眾進入電影的方式──她片頭的處理不但非常有吸引力而且很耐「讀」。《伏案天使》充滿童真的樂音後第一個鏡頭以仰角拍攝Janet的母親,以聽覺作為伏筆,然後再透過視覺讓觀眾進入Janet的童年。《一位女仕的畫像》攝影機穿梭在眾女性之間,讓我們看到她們多采多姿的「畫像」。《璀璨情詩》以背景自然音揭幕,然後襯以絃樂的人聲加入,片名Bright Star隨影像的出現「寫」於畫面上,第一個鏡頭:線穿過針孔。接下來幾個穿針引線的特寫鏡頭,然後,女主角芬妮正式登場。這裡,影像尚未告訴我們聲源為何,但後來詩人們聚會的段落裡,熟悉的旋律藉詩人的歌詠聲再度響起:我們知道了片頭的聲源便是詩人濟慈。於是,開頭的影、音互動就彷彿是男、女主角兩人的協奏,彼此的共舞。「編織」在文學裡本就指涉著文本的創作,在詩人的歌詠聲並置之下,芬妮的形象召喚出Penelope的符號──編織/創作者。透過音響與影像的巧妙互動,珍‧康萍向我們宣示了她高度具備性別意識的文本政治。



意義的網絡如何繼續交織?珍‧康萍費了很大的心力營造畫面的質感。我們看到濟慈和芬妮在湖畔樹下的初吻,芬妮的妹妹Toots和兩人在花樹底下自然而然地玩起遊戲的影像。或者,濟慈輕盈地爬上樹梢尋找夜鶯,然後在日光的輕拂中入眠的景致。濟慈給芬妮的情書則成為薰衣草園及森林間的背景音樂。文字和影像交織的舞蹈,要看珍‧康萍如何將〈璀璨之星〉(Bright Star)這首詩織入影像。〈璀璨之星〉在片中共出現兩次:靠在芬妮身上的濟慈緩緩唸著:



Pillow’d upon my fair love’s ripening breast,


To feel for ever its soft fall and swell.


Awake for ever in a sweet unrest,


Still, still to hear her tender-taken breath,



這是原詩的後半段,當芬妮問道是哪首詩後,濟慈才說:妳的(Yours)──既是妳的詩,也是為妳而作的詩。接著才唸:



Bright star, would I were stedfast as thou art-


Not in lone splendour hung aloft the night,



另一次則在詩人離世之後,芬妮獨自走在雪地裡的林間,這裡,詩才由芬妮的口中展示她的全貌──彷彿,這真的就是芬妮的詩一般。這也許是珍‧康萍透過電影表達對詩的體會和詮釋:詩不僅僅是濟慈抒發對芬妮的傾慕之情,Bright Star所指的既是芬妮,也是詩人自己,兩者都不願意獨自在夜空中閃爍,只有當兩人內心彼此依戀輝映,Bright Star應該是複數──Bright Stars,如此,生或是死亡,才可能沒有距離。如詩最後所寫的:



And so live ever—or else swoon to death.



大體而言,《璀璨情詩》仍是相當風格化的片子。色彩的掌握(如芬妮精緻的服飾和場景色澤的搭配)在珍‧康萍的前作之中便已發揮得淋漓盡致:如《鋼琴師與她的情人》的藍色調,《聖煙烈火情》的金黃色澤或《凶線第六感》中令人秉息的血色氛圍。就角色的分配而言,珍‧康萍所塑造出的童真形象總是那麼搶眼:《鋼琴師與她的情人》裡在海邊飛舞的Flora,《伏案天使》中在夜間的樹林中旋轉的精靈們,《璀璨情詩》中Toots的一舉一動則讓我們相信她就是芬妮在牆角刻下的小仙女。只是,猶如芬妮和濟慈的情感狀態,整部片近乎絕美的影像詩篇裡似有股令人不安的壓抑。也許這是導演所刻意營造,讓觀眾感受到芬妮被林間密密層層的枝幹包圍,或被幽黯沉重的門廊所框住、喘不過氣的窒息感。這個狀態也類似Charles對濟慈的情感,以致我總覺得珍‧康萍所安排的三角習題在片中始終欠缺讓人滿意的選項。



也許是到了尾聲吧?詩人逝去之後,當鏡頭特寫並對焦在芬妮身上,她才終於從層層疊疊的樹叢裡掙脫出來,真正化身成為最後班維蕭(Ben Whishaw)畫外音所歌頌的夜鶯。不過我們總會一再回味,Ada從海中奮力衝出水面的瞬間──內心深處呼吸的力量。